杜蔓枝抬起头。
“你的朋友,对那个书生了解多少?他今年几岁,家住哪里,家里有几个人,是种地还是经商,他进京是为了考试吗,有几成把握能考中?”
结果是一问三不知。
只知道是个衣服绣着青竹纹样的高个帅哥。
杜蔓枝和柳雁一个对视,直接对应到了嫌疑人。
青竹生!
刘家小姐只是一个芳心初开的妙龄少女,她被那人的一张脸蛊惑,心就被他带着跑了,哪想得到别的?
颜小姐苦笑:“我本来不该把她的事说出来,可是她最近爱看那种话本子……”
“哪种?”
“就像柳姐姐说的那样……富家小姐爱慕落魄书生,翻过围墙跟他……私奔。”
看她窘迫的样子,杜蔓枝给了个诚恳的建议:“要不然,你送她一箱野菜吧。”
柳雁不明白了。
“为什么送野菜?”
柳姐穿越的那一年,挖野菜这个梗还没火。
杜蔓枝挠头,给她们简单解释了这个梗。
记住了,恋爱脑是要苦守寒窑挖十八年野菜的!
有着相同的文化基础,柳雁一点就通。
颜家母女却是第一次听王宝钏的故事,都觉得新奇,问她是从哪儿听来的。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经典文学作品,大乾人没听过,很正常。
“嗐,别问那么多了,你就派人去挖野菜,花钱买也行,随便是有毒的没毒的,好吃的不好吃的,都弄来,编到册子里,跟野菜一起送到她家。”
颜小姐眼神清澈茫然:“这,有什么用呢?”
“以后这刘小姐跟陌生人私奔,跟家里断绝关系,在外面穷得没饭吃,乞讨还被人排挤的时候,可以上山挖野菜填填肚子。”
杜蔓枝特意提醒她。
“你亲自上门教她怎么认,再把无毒的野菜煮出来给她尝尝,这样效果最好。”
她还就不信了,锦衣玉食的将府千金,咽得下去那没油没盐、又苦又涩的野菜羹!
颜夫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小姐高明!”
颜小姐:好怪,但是好想试试看!
屋顶的瓦片响了一声。
柳雁警觉,立刻出去看了,上面没人。
“可能是有猫过去了。”她皱着眉说。
戏园子里又有动静了。
上一场“斩奸佞”演完,后面是经典的墙头马上。
谁知道表演出了点差错,饰演李千金的女子没攀住矮墙,摔下来崴伤了脚,疼得喘不上气。
可是按照规矩,戏一开场,无论刮风下雨,哪怕头顶落刀子,也必须唱完。
公主及时叫停了这一场,让她去休息。
众人都赞公主心慈。
这时候,戏园的高墙外有人声传进来。
承恩公府的戏园和后街只有一墙之隔,一开始大家以为是外面的老百姓在闲话家常,听着听着,不对劲了。
那两个人聊的,是西厂提督的家事啊!
说起那提督夫人之死,坊间早有听闻,只是不敢谈论,免得传进密探的耳朵,全家都遭殃!
一个人说提督夫人是被残害致死的,说西厂九千岁如何凶狠残暴,对她酷刑折磨。
另一个说你这不对,人家明明是服毒自尽。
第一个人就问了,毒从哪里来?
好问题啊。
……
墙那边的湛舒华脸都快青了,眼底有掩不住的慌乱。
这不是她安排的人!
原定的说辞绝对不是这样的!
“是谁在外面胡说八道,把他们抓起来!”
湛舒华用力拍桌,巨大的响声吓得一群贵女噤若寒蝉。
承恩公府的老太君镇定地按住她:
“府上这戏园儿放得偏,时常有外人在墙外偷听,听就算了,怎么还捣乱。扰了诸位的兴致,全怪老身招待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一句外人,一句捣乱。
把承恩公府摘了个干干净净。
反倒是湛舒华的反应,比起老太君的安然不乱,她就像受了刺激似的。
“她心虚。”柳雁说。
杜蔓枝用灵力加强了耳力,虽然离得远,也听见了墙外的议论,很明显是有人故意提起小枝。
她曾经去宫里演了一出假死。
一是方便给自己换个不为人知的新身份,重新开局;二是给湛舒华那颗毒药的回礼。
按她设定的剧本,小枝应该溺死在御花园。
按湛舒华设定的剧本,墙外的人应该把死因推给九千岁。
然而事情没按计划发展。
第二个人否定了九千岁逼死小枝的说法,还扯出了公主和那颗毒药。
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园子里坐了一群不到十五岁的贵女啊。
对于这群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小女生来说,给伺候自己的下人赐颗毒药当陪嫁,就离了大谱。
哪怕湛舒华说她是怜悯小枝,是给小枝一个选择,让她干净纯洁地离开人世。
她们很难认可。
对于没吃过苦头的人来说,她们只会想:
能活着,谁会想死呢?
进一步会想,那个宫女是哪里得罪了公主吗?是有公主的把柄吗?为什么非得让她去死?
娇客们脑筋转啊转,想不出答案。
锣鼓再度响起。
几个儒生突然出现在戏园里,在众人惊呼中,他们登上了戏台。
为首那个落魄中年书生面色灰败,告诉台下众人。
“我错了!错在不该收承恩公府的定金,有人让我写一个话本子,主角是,是那个提督夫人……”
其他书生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被丰厚的酬金迷了心窍,今天应约从后门进来,听一位姑娘说了详细的要求。
说起来简单。
就是写一个纯真善良的农家姑娘如何进宫做了宫女,如何被同乡太监坑害,献给掌权的大太监当对食,进而被残害致死。
写这个话本的要求是,着重表现大太监的残暴,小宫女的善良。
其中还要有一个代表正义立场的太子殿下,屡次救小枝于水火,可惜没能改变她的悲惨命运。
……
“还多了个太子。”杜蔓枝玩味地说。
柳雁出于职业敏感:“有什么不对吗?”
杜蔓枝摇摇头:“没什么,随口一说。”
这套操作在剧情里出现过。
小枝这条命,对于湛舒华而言,最大的价值就是用来操控舆论,点起一粒星星之火,终有一天它会燎原。
剧情里就是这几个书生接了湛舒华的钱,写了那个恶心人的话本。
这些人感叹世道不公,认为百姓疾苦是因为宦官误国,自己考不到功名也不全是自身的原因,而是权宦把持朝政,打压有真材实料的人——人菜又不认命,只能这么自我欺骗地混日子了。
突然有一天,这几个书生离开了京城。
又过了几个月,他们以小枝为原型创作的话本在南方传开了,尤其在江南学子和富商之间引起巨大反响。
小枝死了,然后火了。
话本被戏班子买去,连天加夜地排练。
通过走南闯北的戏班子,不识字的百姓也开始讨论这出戏。他们将戏中角色投射到现实,夸赞女主角坚贞不屈,宁死也不折辱于太监之手。
作为小枝的旧主,远在京都的公主也搭上了是非分明、大义凛然、品性高洁等褒义词。
谁也不提九千岁。
谁都知道影射的是九千岁。
最后是西厂、锦衣卫和江南诸司联手镇压,这件事才勉强结束。
至于那几个书生,他们卖掉话本当天就携款跑路,估计去哪里隐居做个富家翁了吧。
这一次,他们没那么好的命了。
……
湛舒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说她不懂政治,可她献的计策结结实实地讨好了世家权贵,让人家心甘情愿而且争先恐后地掏钱。
你说她不懂人心,可她重生回来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操控舆论,藏在暗处跟西厂打舆论战,把九千岁的面子按在地上踩,她这个幕后主使还没被揪出来。
可你要说她聪明吧,她偏偏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最近的,就看她周围这些贵女吧,她们其实各有各的长处。
给她们一个舞台,她们就能发光。
但是湛舒华的重生从来没想过改变她们的处境。宁可不要这些助力,也不让她们和她一起触碰权力。
这就,很难评。
也许重生带给她最大的改变,就是懂得了掌权的必要性。然而没有人教会她该怎么走这条路,只有剧情带着她一路顺风顺水。
如果剧情发生改变……
如果命运不再偏爱于她……
事情又会怎样呢?
这一次,书生们还没来得及写那个话本。
承恩公府就像一个被钻得满是洞眼的筛子,湛舒华的家书一送进来,内容当天就被密探递出去了。
是哪个下人负责去找人,几时几分把人带进来见公主,这些都在西厂的掌握之中。
柳雁陪同参加赏菊宴,除了当时说过的两个理由之外,还有一个目的。
她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戏台上那几个涕泪直流的书生,就是被她逼上去的。
“这出戏,比刚才好看多了吧。”柳雁冷艳的面孔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当场检阅自己的工作成果,比论功行赏还要让她有成就感。
杜蔓枝配合地鼓掌:“精彩。”
她来之前预想过情景,实际发生的事又比她想象中的有趣。
湛舒华过早暴露在西厂视线里。
她在现场,见证了主角和反派的第一次交锋。
柳雁莞尔道:“现在需要一个身份够高的人出场,不然,这几个人证就要倒大霉了。”
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很容易被诬陷成得了失心疯的狂生。假如承恩公府反应及时,以污蔑皇家的名义把他们拿下,他们的供词就全是不能听的疯话。
“玉虚宫的名头够用吗?”
“我看行。”
那就这么办。
“刁奴住手,放开那些无辜的人!”
杜蔓枝一声清喝,白袍翩跹,闪亮登场了。
用颜小姐后来的话来形容,是仙风道骨,凌空飞步,可惜当天的风不太大,没能掀起漫天花瓣,否则就是真仙下凡了!
……
杜蔓枝出面保住几个书生,让他们得以把话说完。
即刻就有一队锦衣卫强势地撞开了承恩公府的大门。
指挥使赵铁亲自带队,在他这张冷脸面前,老太君软硬皆施,半点没讨到好。
几个书生被押走了。
轮到公主的时候,宫里来了一道圣旨和一顶轿子,接走了湛舒华。
杜蔓枝把仙气飘飘的架子端了一会儿就闪人。
那边柳雁跟赵铁交接完工作,约她一起逛街。
“不怕你笑话,我都快二十年没跟女孩子一起压马路了,上回还是上学的时候呢,一转眼的,人就老了。”
“胡扯,柳姐青春靓丽,年年十八。”
杜蔓枝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又看看自己,由衷地说:
“我觉得,咱第一站应该找个服装店。”
穿着玉虚宫和锦衣卫的制服去逛街,回头率不是百分之百就算她输。
柳雁冒出一句:“这边叫成衣铺。”
行吧。
她们进的这家成衣铺后面有试衣间,单人的,一边一个。
可是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她刚抱着衣服进去,试衣间里居然多了个大男人!
青竹生跃到她眼前,折扇一开。
呛人的五彩烟雾从四面八方袭来。
刁民,想谋害朕!
杜蔓枝及时封闭感官,调动灵力抵御。
她不怕这个,就担心跟她一起进店的柳雁。柳姐会武功,可是毕竟肉体凡胎,不抗毒啊!
“咦?”青竹生挠头,“怎么还不倒……你不倒,我怎么引那个死太监出来……”
正好今天没事,就看这小子打什么主意。杜蔓枝顺势一晕。
青竹生确实轻功出色,扛着她一个大活人在屋顶跑酷,竟然没引起城中百姓的注意。
最后进了一个普通民宅。
青竹生把她撂在贵妃榻上,哼着小调去一边铺开纸。
她侧耳听见笔尖唰唰地滑动。
从笔画的长短和连贯,不是画画,他是在写什么。
好奇,想看。
青竹生就像听见她心声似的,又扔了一个废纸团,气呼呼地出去了。
杜蔓枝捡起一个纸团,尝试解读。
这什么鬼东西……
字是缺笔画的,句子读不通,语序都不对。
似乎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在写小说。
“……”
这个跟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的女主角,好像有点眼熟哦。
怪不得,她给颜小姐讲挖野菜的时候,屋顶是不是响了一声?
柳雁还说是野猫,原来是偷听的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