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宅。
杜蔓枝放下青竹生抄录的故事,把宅院里里外外包括地窖都看了一遍,没有别人,而且这里连干粮都没多少,不像是常住的地方。
青竹生全程只带着她一个,没去联络什么手下,看来并没有对柳雁下手。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青竹生说的是:
你不倒,我怎么引那个死太监出来?
杜蔓枝差点被他逗笑了。
他凭什么认为抓了她就能引出九千岁?
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道消息,假得很,还真有人信。
她在二楼书桌上发现了装订成册的话本,应该是完整的故事。
但是内容很不通顺,错别字成山。
装订册的侧面有书局的记号,这是代装裱业务。
巧的是她见过这家书局,就在成衣店所在的那条街上。
其实,之前在承恩公府吃瓜看戏的时候,杜蔓枝就在盘算青竹生这个人的价值了。
剧情后期,大乾会陷入战乱。
北面、西南和东海三个方向都有冲突,西边因为内乱封锁了商道,吞下大乾一大批物资,也结了仇。
假如这个青竹生如传闻说的那样,出自西域皇室,或许可以通过他提前熟悉西北的局势,必要时,赚他们一笔。
大乾缺银子,而丝绸、茶叶和瓷器这些货物,通常是库存过剩的,完全可以说服皇帝开一条陆上丝绸之路,把外邦的钱倒进来。
这是必须动用很多人力的大宗交易,需要有一国之力做后盾,靠她单枪匹马是办不成的,可是一旦促成了,那将会是一笔天大的功劳。
这笔功劳给谁,收益最大?
杜蔓枝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三皇女。
可惜三皇女年纪还小,赚功劳的好机会,想也知道落不到一个小孩子头上。
不不……她拍拍脑袋,是她想得太早了。
青竹生是个怎样的人,她还没了解透彻呢。
能不能用得上,也是后话。
捏了捏这一册话本,杜蔓枝正好要去成衣店看看柳雁还在不在,到时候顺路去书斋询问一下青竹生的事。
她想得太专注,没发现自己身后的裙摆被人裁走了一小块布料。
……
皇宫。
九千岁离开后不久,宋首辅顶不住皇帝的低气压,自觉地告退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
皇帝阴沉着脸,从梁上唤下来一个暗卫。
“常七这几个月来很不安分,步步紧逼,莫不是朕当真把他逼急了……”他喃喃道。
这支暗卫是开国君主在世时创立的,传到现在,基本上是二代甚至三代人马了。
眼前这个人就是新的暗卫头领。
全身包在特殊材质的紧身衣里,神秘的黑色面罩上方露出一对缺乏温度的眼睛。
“陛下,属下按您的吩咐,在常七的出生地连续排查,走访上百家,无一人对其出身提出质疑,属下让他们指认画像,一切均无异常。”
有时候,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皇帝瞬间锁紧眉头。
暗卫头领陈述结论:“常七此人,倘若不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其身后必定有一个势力在为他奔波,如此才能假造出这么多的人证物证。陛下,不得不防啊!”
皇帝冷笑。
“防,你倒是说说,朕应该怎么防他?只怪朕当年看走了眼,以为是慧眼识才,结果提拔上来的是个白眼狼!”
常七相当于他选定了剑胚之后亲手打磨出来的利剑。
剑尖所指,诸恶伏诛。
他以为,他们会是一对青史留名的好君臣。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颓了心志,这柄剑也变了。
变成一把双刃剑,出鞘必饮血。
不动便罢,一动,伤人伤己!
暗卫头领跪下宣誓会护他周全。
皇帝对这种话已经听过多少次了,并不怎么领情,长长地哦了一声。
“你的功夫,比起江湖上盛传的鸳鸯刀,如何?”
暗卫头领沉默一阵,艰涩道:“不如。”
“朕听闻那个鸳鸯刀与常七,素来有怨。鸳鸯刀,人称侠盗,每回出手都是劫官车去接济百姓,十次里又有七八次是冲着常七的东西下手。这些事,你知道么?”
“属下曾与鸳鸯刀打过照面。”
“如何?”
“不露真容,武功奇高。”
“可是这武功奇高的鸳鸯刀,与常七无数次打斗,竟是谁也杀不了谁。朕私下里再三招揽,始终找不到一个愿意为朕除掉常七的英雄好汉,可惜,可恨!”
是的,他想杀了常七。
这个念头常在夜间冒出来和他的理智打斗。
越纠缠,越浓烈。
最初他要的是一把锋利又好用的刀。
现在,他年纪大了,手疼,只想换一把。
哪怕不那么锋利,只要听话,能用,也就够了。
回想着这几年的种种不顺,男人五脏六腑窜起痛意,像醉酒似的,浑身发热,头也疼得发紧。
他一拳砸在桌上,面目狰狞。
“你没看过他的眼神,朕时常觉得……是他想杀了朕!”
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都要死!
暗卫头领略微犹豫,从怀里摸出一个密封瓷瓶,里面有嗡嗡声。
“属下从黑市得到一种奇异的蛊虫,无论对方练的是什么功法,内力有多深,只要他中了这蛊毒,就会从内脏开始融化,直到脏器衰竭,人会活生生疼死。”
皇帝震惊,掀开帘子出来,惊喜地问:“当真?”
“只是……这蛊的用法十分险恶。”
“细细说来!”
“是,这蛊虫必须用人血养到通体金黄,此时表示成熟了,提供血的人要在心里想着仇人的面目,蛊虫应声,事就成了一半。
“接着要想办法让蛊虫钻进仇人的伤口里,只要蛊虫与那人的血融在一起,陛下就可以静候佳音了。”
还以为有多难办,原来只是需要人血,宫里光是伺候人的宫女太监就有近万,随便拉出一个也该够养活这虫子了吧。
皇帝举起瓶子晃晃,不以为然道:“这么小的器皿就能装得下那只虫,就算养到它成熟,又能用多少血?”
暗卫头领埋头:“据说,有人把他十二岁的女儿全身的血都放干了……也没养成。”
“……”
皇帝沉吟道:“这提供血的人,有什么讲究?”
“卖蛊虫的人说,自己放血是最稳妥的,其次是血亲。蛊虫一旦进食就会认准那个人的味道,不能再换,期间如果血不够用,蛊虫会绝食而死。”
皇帝想了一会,忽然问:
“东宫,最近怎么样了?”
……
那场密谈发生的时候,九千岁并不在宫里。
他出了承恩公府。
忽然有路边乞儿壮着胆子过来,给他送了一封信。
信封上绘制着一长一短的两把刀。
他眉心一跳。
鸳鸯刀!
这是他捏造的江湖身份。
借着鸳鸯刀劫富济贫的名义,他可以把提前准备的财物转移出去,并不只是接济穷苦百姓。
更多的是挪到西北和东南沿海,赠给几个有交情的将领当军费。
所谓的追杀,打斗,实力不分高低……都是演的。
然而,画着鸳鸯刀的信封到了他这里。
显然有人查到了其中的猫腻,认定他和鸳鸯刀就是同一人。
是谁?
他用内力震开信封,在信纸未落地前,运足目力一看。
是一封挑战书。
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明了地点。
伴随着纸张掉下来的,还有一块有点眼熟的粉白色衣料。
在哪见过?
他微微闭目思索。
再睁眼时,杀气大涨。
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
杜蔓枝远远看见柳雁站在成衣店门口,还是那身显眼的锦衣卫官服,双手持着信号筒,正要朝天发射。
“柳姐!”
“你去哪儿了?我找遍整条街都没看见你。”柳雁纵身跃到她身边,上下查看一遍,人没事就好。
忽然,她疑惑道:“你这裙子被谁剪了一块?”
成衣店的老板一听就急了:“是我们店的吗?”
杜蔓枝伸头往后看。
“不像是剪的,我一直醒着,都没听见声……掌柜的别嚷了,破的是我自己的衣裳。”
她还没来得及换,青竹生就出现了。
成衣店的那套裙子,在她臂弯里夹着呢。
她进试衣间换上新裙子,结了账,两人趴在树底下研究了一小会,得出结论。
有人用药水在她裙摆上滴了一个圈。
药水溶解了面料,轻轻一扯就能把布撕走,无声无息,当然不会引起注意。
“青竹生……”柳雁脑补了经过,一张素净的俏脸冷起来堪比数九寒天,“这个淫贼,我阉了他!”
杜蔓枝尴尬挠头:“别激动啊柳姐,他没占我便宜,手挺规矩的。”
用现代的话说,大概就是绅士手吧。
她不提这个还好,柳雁一想到在离自己只有五米远的地方,刚认识的老乡居然被人绑架了,抱着走的!
杜蔓枝真怕她血管气爆了,拉着她就往书局走。
理由是去搜集线索,打听一下某绑匪下次可能在什么时候出现。
书局老板一听她们的描述,笑道:“原来你们找的是他,那个后生,我确实记得。”
接过杜蔓枝带来的装订册,老板随手翻了几页。
“没错了,就是他。”
他指着扉页的一串鬼画符:“看,这是他的别号,为了取个好名,他可是缠了我三天呐。”
两人面面相觑。
“认不出来。”
“我也是。”
老板哈哈大笑,指着字挨个辨认给她们看:“青,竹,书,生。”
这里说的别号,相当于后世的笔名,常常被文人墨客署名在自己的文章、小说、字画上,比如五柳先生,桃花庵主,还有写金瓶梅的兰陵笑笑生。
“不过呀,这连字都写不明白的书生,老朽活到这么大,也只见过他一个啊。”书局老板摇着头,“他编的话本我一一看过,一个也没收。”
收了就是砸自己手里。
最让老板看好的就是杜蔓枝手上这一本,是青竹生仿写的小黄书,如果他把缺笔画的毛病改一改,说不定就卖出去了。
“……”
杜蔓枝大为震撼。
一是她才知道古人也看这种书,而且很爱看。老板说有人打着读书的旗号来买,夹在正经书里带走——尤其喜欢买插图版的。
二是,青竹生,一身低调奢华异域混搭风的年轻帅哥,怎么沦落到抄袭小黄书还被拒收的地步了?
一会儿不见,这么拉了?
柳雁握紧绣春刀,大有对方一出现就把他劈成八瓣喂狗的意味。
“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
路两边有不少人兴冲冲地朝一个方向跑。
“你们干什么去?”杜蔓枝抓住一个问。
“前头打架呢,扬武将军府上的小姐又来了,老酒鬼正挨揍呢!”
那人说着话,脚尖时不时踮起来,直勾勾盯着那边。
柳雁说:“扬武将军就是刘锴。”
她们在赏菊宴上隔着窗户看见的小姑娘,颜小姐的那个梦想跟书生私奔的好闺蜜,就是刘锴的女儿。
那边正是承恩公府的方向。
很可能是宴会散场,刘小姐出门,路过这条街,跟一个酒鬼起了冲突。
柳雁瞥着书局的招牌:“我猜,她是有心来这儿碰情郎。”
暗恋期的小心思无非就那么点。
“去看看吧。”
只见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高举一米来长的酒旗,随手卷起来,以泰山压顶的气势,一下下打向滚地爬的猥琐老男人。
“不敢了,女侠饶命,饶命!”
刘锴之女重重一哼:“我信过你一次两次又有第三次,就算你不知道什么叫一诺千金,至少该听过事不过三,今天我容不得你!”
酒旗猎猎,热烈的底色衬得小姑娘的包子脸愈发红润。
就算她穿着层层叠叠的锦衣罗裙,披帛搭在臂弯里,偶尔阻碍发挥,她站在阳光底下,依然像个即将出征的小将军。
“好!打得好!”
百姓的喝彩声里夹进来一声刺耳的抽泣:“别打了……求求你放过我爹吧,他再怎么不好,毕竟,是我亲爹,我不能不孝……”
众人看向酒馆里,一个披头散发、薄衫凌乱的姑娘哭着掩住脸,另一只手拉扯衣服,努力遮挡身体。
可是做衣服的面料实在太差。
她一动,腰上反而裂开了。
四面八方,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