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在周边徘徊,即便有人提供援助,随着天气越发寒冷,难免有因病去世的。
不止是阳间的活人不好受,也给阴差增加了工作量。
杜蔓枝随口一邀,意外得到这样的答复,心里有点堵。
她其实也想过要为流民做些有用的事。
比如派人拿钱去买粮食、药物和被褥,免费发放到流民聚集的地方。
再多的,就怕乱了因果。
如果那人在勾魂令上待着,她不就是跟阎王抢人了吗?
莫逢春眉心的川字拧得死紧,难得说了一大堆话。
“你是修行人,怎么还没我们这些死鬼想得开?救人是你本愿,救成了是功德,救不成就当积了笔阴德,管他那么多?怕这怕那,路还怎么往前走?”
杜蔓枝品了品他这话,眼前豁然开朗,朝他一拜,正色道:“受教了。”
莫逢春受了她的礼,洒脱地将锁链一甩,拖着蛊师和疤脸青年走了。
杜蔓枝看向大壮:“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大壮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他现在是无主的鬼仆。
全村人临走前把力量集中在他身上,让他实力大增。
疤脸青年一死,村民们心愿已了,大壮就像一个漏气的皮球,那些不属于他的力量缓慢向外散,很快就会把他打回原形——还是一个弱小的普通亡魂。
大壮是在欺凌中长大的,他把自己看得比尘埃还轻,总是低垂着脑袋。
杜蔓枝见他一脸怯懦瑟缩,叹了口气:“先跟着我吧,你先养一阵子再做打算。”
她把大壮收起来,扛起丁翠云拍了道轻身符,大步向山下走去。
中途,丁翠云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看见两条倒着的腿,还在往前走!
她吓得魂都飞了,哇哇大叫。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醒了?那你下来自己走吧,我正好歇歇。”
丁翠云很震惊。
她记得自己打扫完店里的卫生,趴在桌上睡了一小会,怎么把自己睡到山上来了?
不会是梦里爬上山看星星吧?
杜蔓枝逗她:“兴许是山上有个妖大王看上你了,使了一股妖风,把你抓来当压寨夫人?”
丁翠云瞪直了眼:“哪个大王脑子这么不好使,放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偷,他找我啊?”
女人搓了搓发麻的手腕,发现腕上还真有麻绳绑过的痕迹,嘶嘶喊疼。
杜蔓枝停了步子等她跟上来,听见她嘀咕:“还真有啊,就这狗脑子,当什么山大王……”
“……”
如果是杜蔓枝一个人走夜路,在暗处也能看得很清楚,不影响速度。
但是和一个正常人同行,她自觉放慢了脚步,走一段还要停下略微歇息。
走到她被鬼村拦路的路段时,天边已经翻起鱼肚白。
丁翠云举着树枝和干草做的简易火把,惊呼:“这里好些草堆,堆得跟坟包似的,谁家孩子这么调皮,也不怕挨揍!”
“哎呦,怎么还有篱笆和镜子……”
鬼村是临时搭建在必经之路上的,当然没有实际上那么多房子。
杜蔓枝当时看见的十几间茅屋瓦舍,仿佛有很多年历史,其实都是以眼前这些荒草为依托,是鬼怪弄出来的障眼法。
杜蔓枝扯住她衣角:“翠云姐,你手里有火,别过去了,万一烧着了不好收拾。”
“对对!”
丁翠云夸她细致。
两人默默绕过那片废墟。
一路风平浪静。
丁翠云再也没提过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山上这种话。
她大约知道自己是被人绑来的。
她没什么仇家。
要说她跟谁互相看不顺眼,也就是前夫,牛大力那个人死要面子,既然当众承诺了不来骚扰她,肯定不会再来。
那就只能是受人牵连的无妄之灾了。
丁翠云在火光和朝霞中,看向前方那道纤细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
“那个……”
杜蔓枝立刻回眸:“嗯?”
在她坦然的注视里,丁翠云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就算是因为她俩关系好才遭了这顿灾,可是人家大老远赶来救她,没让她破一点油皮,可见是把她安危放在心上的。
要是之前没有杜姑娘仗义相助,她也过不上这么舒心的日子。
丁翠云的笑容逐渐展开,真挚地说:“今儿有空吗,去我店里,我做馄饨给你吃!”
……
约定的鸡汤小馄饨最后还是没吃到。
她们还没走到山脚,就看见山下火光环绕。
无数张被火把照亮的年轻面庞,他们身穿飞鱼服,目光炯炯,不放过每一个从山里出去的活物。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道高挑的身影缓缓转过身,目光凝在她身上。
这次碰面的场景很不美好,到处是虫子的尸体,各色血液汇在一起,难闻的气味熏得人想吐。
杜蔓枝微微拧眉,走了过去。
“这么大阵仗,怕我走丢了?”
她话音轻快,和友人打趣一般的语气,希望以此打消这家伙脸上的严肃。
卫沉锋收回目光,有些冷硬:“嗯。”
“丢不了,人也救回来了。”
杜蔓枝让出身后的丁翠云。
后者讷讷地搓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丁翠云曾做过异士堂成员的家眷,眼前这位,是异士堂地位最高的主子,她做梦也没想过会跟这种人物面对面说话,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杜蔓枝给她装了一叠镇宅化煞的符纸,点了两个俊俏的锦衣卫送她回店里。
还叮嘱她好好休息,山上冷,回去记得煮点驱寒汤暖暖身。
“你对别人总是这么体贴入微。”卫沉锋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杜蔓枝隐约嗅出一点酸气。
她眨了眨眼:“你也想喝驱寒汤?要我帮你煮?”
卫沉锋默默把头别到一边:“……不必。”
“啊,行,是我自己想喝,顺便分你一半。”
这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挺容易哄好的。
杜蔓枝跟他并肩同行,甩远了后面那些人,忽然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你不在,那个酒馆谁去剿。”
“离了我,底下就没有能做事的人了?”卫沉锋脸色阴晴难辨:“你倒是怪起我,我还没问你,在山上碰见什么了?”
他离这么远都能听见上面鬼哭狼嚎。
一群人费了不少劲才把底下的虫群杀干净,想不通,荒山上怎么养了那么多奇形怪状的虫子?
“那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
“唔……我去救人,路上撞鬼,然后合法解决了。”
嗯,她都找来阴间警察处理了,怎么不算合法呢。
卫沉锋默了默,总觉得她没说完。
“还遇到一个你们异士堂的小叛徒。”
“蛊师,记得吗?他抓了丁家姐姐,还在路上引鬼想杀我,”
杜蔓枝一脸无辜地捂住心口:“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
卫沉锋袖子里无声地滑出一截刀柄。
短刀入手的刹那,他听见女孩轻快地说:
“然后我就帮他超度了。”
“……”
“但我还是受惊了,要有好吃的才能补回来。”
“……”
“怎么不说话了,你懂我意思的吧?”
“……这就派人去鸿运楼订一桌酒席,给杜天师压惊。”
杜蔓枝眉眼含笑:“哎,太客气了,要不这样吧——把这桌酒席的银子折换成干粮盘缠,送流民返乡,还他们个公道,你看怎么样?”
卫沉锋沉默了一会才认真说:“这事你不该插手。即便是为了给三皇女挣名声,也为时过早。”
杜蔓枝给他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叛徒,他假装为西厂效力,被我无意中识破真面目,叛徒记恨我,逃亡的时候绑走我的挚友,设陷阱害我。”
“九千岁及时营救,出于补偿,答应我一个请求,就是送流民返乡。”
“这个故事,好听吗?”
女孩瞳孔黑亮,狡黠地笑望着他,霞光映着一汪清泉,让他心里一荡。
“听起来……还算有始有终。”
卫沉锋伸手为她扯开一根垂落的枯枝,面上已经恢复平静。
“送流民返乡并不难,也花不了多少盘缠,难的是还他们一个公道。”
“工部推出去一个蒋英才,地方上也可以推几个替罪羊出来,把他们千刀万剐也只是给百姓看着解气,却伤不到底下的根。”
杜蔓枝点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刚才也想过,那你说,根源在谁?”
卫沉锋依次数了几个人名。
杜蔓枝一听,心里就更有数了。
她看书的时候对朝堂上的事不太感兴趣,一目十行,但她记得这几个人。
全是内阁首辅宋开济一派的。
按照原剧情,女主前期向宋开济示好,中期渐渐掌权,后来宋开济选择造反,正好给女主送了一波经验,让她顺理成章地代父皇平叛。
这些人全都成了刀下亡魂。
现在剧情发生严重偏移。
女主都把自己作死了,宋开济一派有皇帝的信任,处处以忠臣良臣自居,地位稳固。
杜蔓枝突然想笑。
真正为大乾鞠躬尽瘁的定国公死得凄凉,唯一活着的子孙自阉进宫,相当于断子绝孙。
卫家子孙替仇人干尽脏事,名声坏得彻底,翻案的事遥遥无期。
反观一群吸着老百姓的血,把自己养得肥肥壮壮的蛀虫,只要他们从中间踢出一个倒霉的替罪羊,表现得跟他势不两立,就能轻易地成为好人。
做好人的成本可真低啊。
杜蔓枝说:“这些人也就是靠着狗皇帝信任,搜刮的钱也得分给狗皇帝一份,狼狈为奸,互相离不开。那要是他们之间有分歧了呢?”
卫沉锋接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他欣喜于又一次达成默契,压住情绪说。
“我找到宋开济爪牙的一本暗账,结合各部账目来算,虚报八百万两白银,贪下的银两比挪给宫里那位的还要多。”
杜蔓枝嘶了一声:“这种事你千万不能瞒着他,赶紧的,找机会说给他听啊。”
她就是抱着看乐子不嫌事大的心态。
贪官不是好东西,狗皇帝也不是,有机会看狗咬狗,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不料卫沉锋又说,他最近可能要亲自去一趟南边。
一是把暗账交上去之后,皇帝必定会细查。
二是来婆婆状告地方长官的事,该有个后续。
三是顺道把流民送回原籍,以免在京郊滋生事端。
杜蔓枝想了想,补充了一点:“还有,换个地方,他再派人刺杀你就更容易了。”
卫沉锋傲然道:“那就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