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
内阁首辅宋开济挥退了手下的探子,眉心拧成一股短绳。
“风雨欲来,宋家又该如何幸免……”他背着手低喃道。
恰在这时,天边闷雷声响起,扭曲的黑影落在窗纸上,宋开济心里一咯噔!
他眼尖,很快注意到那人右边胳膊是空的,松了口气:“辉儿,还没睡啊。”
来人是他的嫡子,宋景辉。
宋景辉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如果要比较谁家的儿郎最不争气,他宋景辉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首辅宋开济大权在握,他奸恶贪财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名声仅仅比九千岁好上那么一点儿,那是他花了大价钱找人吹出来的。
或许是坏事干多了,应在他家的风水上,表现为子嗣艰难。
宋开济三十多岁才得了一个儿子,比别人宠女儿还要娇惯,养到七八岁大还赖在乳娘身上闹着吃奶。
宋景辉做人不成样子,做学问居然挺有天赋,又因为是唯一的血脉,被宋开济亲自教学,就指着他下场科举,金榜题名。
可他不争气,偏偏就在考试前两天,跟外地来的学子争抢花魁,大打出手,摔下楼梯,把自己胳膊摔废了,严重到必须断臂保命!
宋开济想起往事,盯着爱子空荡荡的袖子重重叹气。
宋景辉不以为然。
他刚截肢的时候全家哀嚎连天,自己也遭罪,可他伤势渐渐养好了,才意识到一件事:他理想中的逍遥日子终于到了!
娇妻美妾接连抬进院子,父亲原先只会盯着他读书,他废了之后,大家对他的期望自然而然地变成“给宋家留个后”。
嘿,这不就是把老鼠放进粮仓吗,正对他心意!
“明哥儿今日不曾来请安,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好?”宋开济沉着脸问道。
明哥儿是宋家的宝贝金孙。
宋景辉辛苦耕耘数年,就得来这么一个儿子。
他也习惯了亲爹对他儿子的爱重,撇嘴:“他能有什么不好,听说刚从书斋淘来几本云柳先生的笔记,许是挑灯夜读,忘了时辰吧!”
宋开济皱眉:“你该有个做父亲的样子,明哥儿不知时辰,你就不知道去提醒他几句?今年他就该下场了,他是我们宋家的希望,你……”
宋景辉一听就头大,他连原本来找老爹的事都忘了,一门心思只想跑路。
闷雷声中传来下人惊慌的叫喊。
父子俩眼见门口闯进来一个少年,他用宽袖捂着半边头顶,哭得好不凄惨!
“祖父!爹爹!救救孩儿!”
这少年,正是他们谈到的宋家希望,明哥儿。
他被养出一身肥膘和满头乌亮的头发。
可是父子俩和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明哥儿的头发被剔了一半!
他那袖子底下盖着的,是半颗锃亮的光头!
饱经风雨的宋开济也不禁倒退两步:“你,你这头发……谁干的!”
明哥儿的乳母哭诉:“老爷,是判官,黑衣判官来咱们府上了!”
室内陷入寂静。
宋景辉下意识藏到离烛火更远的地方。
下人们也像受了冻的流浪狗,惶惶不安。
黑衣判官风头正盛,不知是人还是鬼,宋家人坏事做尽,谁的手里都不干净,怎么可能不怕他?
宋开济咬牙:“都随我去明哥儿屋里查看!”
宋景辉明显撒谎了,明哥儿今天并没有挑灯夜读,而是在睡梦中被剃了头——断发在枕边,枕头底下还压着半卷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宋开济脸色铁青:“这是什么?”
他鼻头耸动,本能地觉得这里还有疑点,一把掀开被子!
被浓香熏染过的手帕掉了出来,伴着当啷一声,滚落出一枚女人的耳环。
手帕一角还绣着清丽的“黛”字,只让人联想到私相授受。
明哥儿:“……祖父,你听我解释!”
乳母是宋开济的心腹,几下就把明哥儿卖了个干净。
这少年既有宋家人的才学天赋,又遗传了他爹的风流,好几次偷偷去喝花酒。
帕子和耳环都是妓女给他的。
宋开济还是不明白。
这跟黑衣判官有什么关系?
明哥儿又是为什么丢了那半边头发?
严刑逼供之后,明哥儿的小厮说,前几天明哥儿又去青楼,在巷子口被几个寒门学子冲撞了,于是给了他们一点小小教训。
“你们做了什么?”
小厮眼神飘忽:“就,就是打了一顿,削了他们一截头发……”
吊儿郎当的宋景辉都听愣了。
这个操作,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要是那几个学子气性大一点,没准会半夜跑到宋家门口吊死!
黑衣判官上门削头发,是给他们报仇来了!
这次断发,下次就是断头!
宋开济闭上眼。
对于黑衣判官的身份,他已有猜测。
今天那探子回报,最近有几出判官显灵的事迹,同时发生在好几个方向。
可见“黑衣判官”不是一个人,而是团伙出动。
他们这一切行径背后,必定有个心思缜密、掌握着精确情报网的人在远程指挥……宋开济脑海中浮现出九千岁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其目的……
莫非是为了肃清朝纲?
宋开济下意识不信,他觉得荒谬。
他的金孙还没参加过科举,连官场的边都没摸到,黑衣判官不该拿明哥儿开刀,更不应当是为几个穷学生出头。
除非,那个常七,是想通过明哥儿,恐吓他宋某人!
是要做官,还是活命?
要延续宋家的荣耀,或是延续祖宗的血脉?
宋开济攥紧手帕,紧闭双目。
他瘦削的老脸阴沉得吓人。
宋景辉和明哥儿大气也不敢出。
尤其是闯祸的明哥儿,他细心打量,许久,见祖父的肩膀垂了下来,整个人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般。
宋开济示意一众下人退下,忽然说 :“辉儿,你带明哥儿回去祭祖,暂避风头吧。”
宋景辉平日里不着调,事到临头却陡然冒出了叛逆精神,不服气道:“凭什么要避风头,避谁的风头?”
明哥儿没底气地说 :“祖父,我,还没考呢……”
“祭什么祖,我们爷俩生在京都,长在京都,爹,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走,明哥儿也不走!”宋景辉梗着脖子。
宋开济恨铁不成钢,从地上捏起妓女的耳环。
耳环圈上竟然连着一根强韧的丝线,苍青色泽,看起来十分结实。
“睁开你们的眼睛仔细看看,这是专门用来缝合甲片的线,上一批是我亲自选的,用在城门军的军服上!”
“陛下病重,局势本就对我们宋家不利,眼下他连城门军都捏在手上了!”
“你们这时候不走,想等到什么时候走?再拖下去,还走得了吗?!”
明哥儿傻愣愣的:“他?他是谁?城门军有九门提督管着,他和祖父关系不是很好吗?”
宋开济和他说不通,这孩子没经过事,脑子不灵光。
稍微懂事一点的宋景辉,显然知道老爹忌惮的是谁,两腿一软。
“兵权都让他得手了?完了,我们家完了……”
宋开济给了他一巴掌:“哭个屁!大不了就当咱们家业被狼叼去一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只管把明哥儿给老子护好了……”
话还没说完,钟声从西南方向的紫禁城传出,一下又一下,响在每个人的头顶。
宋开济说不下去了。
他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固执地默数着丧钟一共响了几声,面孔灰白得不像活人,目光空洞,仿佛灵魂也跟着宫里的那人一起上路了。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