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炀第一天来南柯到现在,一共四年多。
这期间他接触过无数人。
有笨人,有聪明人。
有实力弱小,天赋一般的人,也有天赋不凡,实力绝巅的人。
而能让萧炀发自内心升起敬佩之心的,只有那唯一的一个。
孟修贤。
可如今看完五段回忆后,又多了一个。
不夜侯余姝。
这第五段回忆,对应着人生的中年时期。
这个阶段,人就像一棵树木一般,开始扎根某处,不再动荡漂泊,即便身处异地,心里也会有安定的港湾。
并且,树可以开枝散叶,树荫可以给他人乘凉,反哺这片滋养它成长的大地。
少年忌顺,中年忌闲,老年忌虑。
碌碌无为,得过且过,这八个字足以概括大多数中年人的状态。
在这样的心境下,中年人的大脑和身体会慢慢变得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像一把钝了的刀,思维和四肢都很僵硬,渐渐迂腐。
唯有继续保持对生活的热爱,才能破除迷障,焕发活力,到那时,也许你会发现,你之前丢失或者一直苦寻无果的期许,就在你唾手可得的地方。
墓穴第五层的过关方式,正是如此。
……
第六段,也是最后一段回忆。
这段回忆不似之前那般节奏缓慢,而是许多快速闪回的记忆碎片。
而在这些记忆碎片中,萧炀看到了……扶光和望舒。
扶光,大叔感和压迫感并存,身穿黑黄白三色制服,相貌和气质有点像萧炀桃源中一位叫黄觉的演员。
那个……就是我?上一世的我?
亲眼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样,有这种经历的人可不多。
望舒,美,清冷与知性的美。
小仙女真是美了两辈子。
除了看到扶光望舒和周先生修转命之术,这第六段回忆还包含了很多事。
比如第一次辟元战役,双方打得昏天暗地。
那时不夜侯才甲级五阶,不算最顶尖的战力,到处忙着救人。
比如创建神农阁,招收成员,传授医术。
比如跟周先生的十年荡咎,通力合作。
再比如跟九寰局、周先生共同发明了夜周仪和涤心屏……
没几年,不夜侯便正式迈入了老年生活。
南柯基本恢复太平,神农阁已初具规模,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偏偏这时候的她,遭遇了周先生的去世。
亲眼目睹道侣死去而无能为力的她,终于看透世间生死,心境彻底圆满通达。
她开始慢了下来,不再那么忙碌。
救死扶伤的步伐依旧在走,却不再那么争分夺秒,火急火燎。
她偶尔会扮成普通人的模样,在南柯游历。
以她臻元之境的修为,大千世界皆可去得。
这时不夜侯,已不是中医,而是上医。
……
一日,不夜侯正在南柯某处小镇郊外坐诊。
这是她习惯的做法,去到某个地方,便会找一处清幽之地当临时医馆,同时在小香炉中用香粉铺出城镇的形状,开始焚香。
焚香开诊,香尽收诊。
然后转去下一个地方。
香粉由她特地研制,有清心安神之功效,芬芳浓郁,香飘十里。
凡是哪个村落或者哪个城池的人闻到这个香味,便会口口相传,争相大喊。
“不夜仙侯来了!”
“是不夜侯的香气!爹!你有救了!”
医者三忌。
医不自治、医不叩门、医不戏病。
第一条对于不夜侯来说不存在,第三条对于不夜侯来说不可能。
她唯一在坚守,且认可的一条忌讳,便是医不叩门。
这座城镇身染恶疾之人并不多,一日不到,不夜侯坐堂前就没了病人。
她正想将香粉挥去,盖上香炉去下一个地方,一位中年男子背着他的父亲来了。
“神医!还请救救家父!”
不夜侯微微一笑,满头银发的她,跟这位中年男子的家父年纪差不多。
“不急,请坐,贵姓?”
两父子穿着朴素布衣,家庭条件很一般。
男子将他父亲放在座椅上坐好,用衣袖给父亲擦了擦汗,再在自己额头上擦了擦,显然赶了很远的路,怕来不及,心里着急,语速特别快。
“免贵姓陈,神医,家父三日前呕吐不止,腹部剧痛,以至头晕目眩,四肢发颤,难以入眠……”
男子说了一堆病情,到后面愈发激动,眸中流露害怕恐慌之色。
不夜侯一开口,便给男子喂了粒定心丸,语气轻缓。
“莫慌,已来医馆,有何所忧?”
都到我这了,我治得好,皆大欢喜,治不好,那也没别人能治了。
男子连连点头,“是是,神医说得是。”
不夜侯抬起她那干瘦的手臂,“容我给令尊先把个脉。”
半分钟后。
不夜侯微笑道:“令尊只是腹部淤积,并无大碍,我开个方子,回去按时服药便是,你跟我前来拿药。”
男子一听,大喜,跟着不夜侯走去后面药柜。
拐过屏风之后,不夜侯一边拉开抽屉取药,一边问道:“令尊今年高寿?”
男子答道:“家父八十有二。”
不夜侯再问:“家中几口人?”
男子轻声道:“四口,还有妻子与六岁幼女。”
不夜侯缓缓点头,将药按剂量包好,递给男子。
在男子接过药的一瞬间,不夜侯双眼微凝,郑重开口。
“很遗憾,陈公子,令尊命在朝夕之间,尽快准备后事吧。”
男子猝然怔住,瞳孔剧震。
良久,他才低下头颅,哀叹道:“果然……爹明明严重成那样,怎么会只是腹部淤积……”
不夜侯说要把脉,只是一直以来的宽慰之举,是让普通人更好接受罢了。
不然人家好不容易大老远跑一趟,一进门坐都没坐下,就跟人来一句“你父亲要死了”,未免有损医德。
以不夜侯如今的能力,在男子背着他父亲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不夜侯就已确诊男子父亲得了什么病。
用中医的话,膵积。
现代西医,胰腺癌晚期。
脉也真的把了,无胃、无神、无根。
真脏脉,又称七绝脉,凡此脉象者,必死无疑。
不夜侯确实能用拓体之术将男子父亲的膵积,也就是恶性肿瘤癌细胞清除。
可男子父亲已经病邪深重,元气衰竭,五脏六腑和三魂七魄都出现不可逆的衰竭,生机会持续流逝,膵积清除完又会再生。
若是早个一年半载,还能有救,如今……或能凭灵枢诀和素问之神妙延寿数日,但终难逃一死。
不夜侯先问男子父亲年龄和家庭情况,再告知男子实情,其实就在隐晦告诉男子:
令尊活了八十二岁,已是有大福气之人,你还有妻子女儿,节哀。
男子拱手谢过不夜侯,便想离去。
“稍等。”
不夜侯将男子喊住,轻声问道:“陈公子,令尊是否还有呆症?”
呆症,阿尔兹海默症。
男子略有错愕,点头道:“是,家父患呆症已有三年之久。”
不夜侯询问道:“令尊所患之症为膵积,疾已入髓,难以根治但我可将令尊延寿七日,并且治愈呆症,让他恢复清明,在生命最后七日享受天伦,安心辞世,你可愿意?”
男子沉思片刻,望了眼坐在外面椅子上眼神空洞的父亲,幽幽开口:
“谢过神医好意,不必了。”
这回轮到不夜侯心生诧异。
她从医一生,还未曾见过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医疗建议。
“我能否问一下缘由?”
男子轻笑,并不惨淡,像是释怀。
“生前尽孝,离世无憾,膵积疼痛入骨,不想家父再遭罪七日,望神医理解。”
不夜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理解,我给令尊开的这个方子,可调节肝脏气血运行,改善肝气郁结,陈公子亦能服用,可解劳累时右上腹之酸痛,避免隐疾恶化。”
男子再次对不夜侯的医术表示惊叹。
碰都没碰我就看出来我哪里不舒服了?
男子收拾好脸上神情,走回大堂背起年迈的父亲准备离去。
在踏出医馆大门时,那位眼神空洞的父亲忽然转过头来对着不夜侯鬼使神差般说了句:
“小姑娘,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咣——!
不夜侯一愣,男子父亲这句话,像是打开了她心中尘封多年的门,万千思绪顿时如流光般在她脑海飞逝。
小姑娘……
原来,我也老了呀……
我也时日无多了吗?
人,都是在某一瞬间忽然感知到自己老了。
既已时日无多……我还有什么想做的未完成的愿望?
不夜侯诚心问自己。
很快得到答案。
她发明了涤心屏,让黎民百姓不再受担惊受怕之苦。
她还想研制出能够解救被咎附身之人的丹药,让除咎师不用再受担惊受怕之苦,在跟咎战斗时,能够无后顾之忧。
嗯……那就再最后试一试吧。
于是,老年的不夜侯,压上她全部的余热,带上她这一生的信仰,开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勇敢的拼搏。
待她缓过神来,男子和父亲早已走远。
不夜侯站在医馆院落中,仰天轻叹。
“没想到今日在此得一造化,周,你说……这是我之福,还是苍生之福?”
嗖!
话音落,整座医馆和不夜侯都消失不见。
再接下来,不夜侯便不问世事,行踪神秘,极少现身南柯,开始专心研究治疗被咎附身之人的方法。
为此,她来回穿梭于各个平行世界,苦思破解之法,遍寻治疗之策。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不夜侯即将大功告成,还差两个最重要的药引。
其中一个药引,不夜侯找了三年,终于在一次很奇特的串点之后有了眉目,但尚需时日才能成熟。
而这另外一个药引,她一直苦求不得。
不知是不是频繁串点引起了咎的注意,在抵达一个平行世界时,不夜侯遭遇了咎的埋伏。
四大甲九咎王齐至,不夜侯以通天修为杀出重围,逃回了南柯。
然而遗憾的是……她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且安装通讯器的左臂被七杀给扯断,无法联系九寰局。
那几年不夜侯一直在各个平行世界穿梭,没有回过南柯。
所以这次逃回南柯,她便来到了几年前她从南柯离开时的滁洲。
那次她来到滁洲寻找药引,没有发现便去了其它的平行世界,时隔几年后回来,却已是行将就木,濒死之相。
恍惚中,不夜侯忽然闻到了一抹香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躺在滁洲大地上,放肆嘲笑咎的无能。
那是离香草的香味,而离香草,正是她苦求不得的那一味药引。
早在跟周先生还在世时,不夜侯就针对治疗被咎附身之人做过一次简单尝试,那时候她就发现,必须要找到一味草药,用以分离药性,又能同时生效,才有希望研制成功。
她和周先生曾一起去其它世界找过,但没有找到,只是打听到名字叫离香草。
不过可惜的是,另一味药引还未成熟,她无法亲手炼制出来了,那就……交给后来人。
临死之际,不夜侯和周先生一样,臻元之境强者离世带来天光降临。
她就地用五行之术,融合毕生心血和经历,须臾之间造出一座大墓,与世长辞。
一代神医不夜侯,就此陨落。
余姝,民国时期生人。
终其一生,她都是医道楷模,她不求名利,不恋权势,甚至不追逐强大实力。
她不想天下无疾,人人安康。
这只是美好的期许,但并不现实,她一直是个现实的行动派。
她的心愿是,天下无不可医之疾,人人有惜身之安康。
在她有限的生命里,于她个人,她做到了。
在不夜侯生命逝去前,萧炀感受到了不夜侯有三大憾事。
一憾元力救治普通人之法未能普及。
二憾未能亲手炼制出治疗被咎附身之人的丹药。
三憾……
三憾那珍藏一生未能萌芽的少女心。
不夜侯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她幼年时帮父亲干完农活后,坐在田埂上回头看同龄人嬉戏玩闹的景象……
其中一个同村女孩,手里拿着的布娃娃,真可爱呀……
从她站在父亲坟前削发那一天起,她就再没有为己之心。
可她,她也曾经是一位天真无邪,如花蕊一般的少女呀……
周先生得知自己大限将至时,不夜侯曾问过他,需要帮他在墓碑上写些什么。
周先生笑着说他修了转命之术,下辈子再写。
然后他又问不夜侯想写什么。
不夜侯说……
“如果可以,请把《大医精诚》那段话作为我的墓志铭吧。”
……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
唰!
所有光线、画面和回忆瞬间消散,归于虚无。
萧炀脑海轰的一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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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其实不夜侯这一段剧情,原本是打算在净神摄那时候写的,现在改了改,完善了一下用在这里,也算是一种弥补吧,两个医生我都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