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成看着论战台上激烈争辩的两道身影,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微笑。
故人至,曾记当年子归学堂,大哥与东方姑娘,人治与法治之争否?
......
东方烈听闻东方羽所言,纵声大笑,“我名家自战国起,便海纳百川,论战虽总以奇巧取胜,却亦公平公正,这一点,台下看客可以作证,天下人可以作证,方才是我之过,羽儿,我们继续论战!”
东方烈的广阔胸襟,赢得了台下阵阵喝彩。
“父亲好胸襟,羽儿佩服。”东方羽不冷不热地恭维了东方烈一嘴,话锋一转,道,“但,此论实非断章取义,诸位且听,按照父亲所说,长相相近者即为同类,那么我有双目,父亲亦有双目,我有口鼻,父亲亦有口鼻,我通自然,父亲亦通自然,所以,父亲即为我,我,即为父亲。”
“羽儿,这有些断章取义了吧!”
东方烈也不生气,温柔和顺地说,“还是有些不同的,你长的像你娘,像我的地方,不多。而且,人有情,畜生无情,不可同类而语。人穿衣戴冠,驴马却不穿不戴,此为人与驴马不同者。驴不穿衣戴冠,马亦不穿衣戴冠,此为驴马相通者。所以,驴是马,而你,非我。”
台下的应成,懵了,他的脑回路,根本没能理解东方烈连珠炮一般的言语。
他侧脸四顾,看到面存疑惑者大有人在,便憨笑几声,心想:原来不懂的人,不止我一个呀!一个人尴尬,叫尴尬,一群人尴尬,那就叫常态了。
论战台上的东方羽面不改色,“人可通百家之言,而驴马不能;人可入境通玄,羽化成仙,驴马亦不能。由此可推,马可驰骋千里,驴只能褴褛踱步,驴非马,其性质不同也,乃正理也。”
“羽儿,此言差矣......。”
......
两个时辰后,所有的看客都已褪去。
华冠丽服的少女和破衣烂衫的少年,静坐在论站台上,各自品味这专属于晚霞的落日余晖。
两人各自怀揣心事,看着夕阳西下,静默无语。
性子活脱的应成实在受不了这种憋闷的场面,他挠了挠脑袋,率先开口,“东方姑娘,输了论战,不丢人,毕竟你爹比你多吃了二十年盐呢。”
东方羽面上冷若冰霜,处处透着一股冰冷,“父亲经验老道,输了是常事,我输了,也是常事。”
应成轻声宽慰道,“咱还小,下次赢回来就是了。”
“那便是十年之后的事了!”东方羽一双凤眼微微流转,泛起了一丝涟漪,“谁知道十年之后,我们又是什么样子呢?”
“十年之后,东方姑娘必有大成!”应成一声恭维,转而问道,“不过,东方姑娘既然知道论战一定会输,为何又要赌呢?”
“正是因为知道要输,所以才要明码标价,签字画押。”
东方羽双眸中闪烁着一丝转瞬而逝的无奈,“父亲一心让我继承其志,把名家发扬光大。可自由翱翔方为我想,登堂入室实非我愿,今日一辩,往后十年,我可以安静安静了,如果十年之后我复出,有人拿着今日的契约要我践诺,那我想,我可以一辈子安静了!”
“如此说来,方才论战,你是故意落败喽?”应成皱眉问道。
东方羽脸部红心不跳,认真答道,“父亲辩才冠绝天下,我输是必然的结局。”
“哦。”
应成心中认定东方羽是故意认输,他言由心生,朗声道,“如果是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东方羽三千青丝随风轻动,她双指并拢,目光深邃,看着远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志向。于我而言,没能执掌名家,并不是遗憾!”
“哦!”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完全没有好友相见时的喜悦。
一缕微风拂体,地平线上,最后一缕霞光也将消逝。
性格大变的东方羽无意同应成多做闲叙,她搂起裙摆,起身向论战台下走去,三千青丝悠悠荡荡,倾泻出南疆女子的独特发香。
应成手心里顿时冒出了汗,他知道,有些事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了!
“东方姑娘,大哥,成亲了!”
应成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被东方羽一字一字地听入了耳,此话说完,应成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爆炸了。
这条消息,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在高空云海乍起一片惊雷。
“成亲了好!”东方羽薄唇微翘,勾勒起一道极夸张的、极不自然的弧线,“故人寻得良人,佳偶得以天成,就冲这个消息,值得咱俩喝上一樽。”
东方羽并没有嚎啕大哭或是愤怒交加,反而心平气和,这一时间,反倒叫应成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呜呜咽咽地说,“好...,好!”
那道倩丽的背影,微微颤抖了分毫,旋即回头,“你要去看看爷爷吗?”
“好!”
......
阴阳家信奉逝者安息,好的坟墓,可以让死者得到安息,也会给后代带来好的运势,这一点,从帝王将相,到三教九流,都深信不疑,就连寻常人家治丧,都要花一些钱银,请街头巷尾的阴阳先生看看时辰和风水。
按照阴阳家的说法儿,‘依山为陵’可以令后世子孙人丁兴旺。
所以,但凡贤士西去,总会选一处好山入土为安,凌源山脉的成老是如此,水河观后山的五才真人如此,名家巨擎东方春生,亦如此。
后山之上,东方春生的墓碑,安静地伫立在一片密林之中。
应成见墓如见人,他触景生情,往日欢快浮现眼前,立刻放下行囊,庄重地磕了几个头。
“爷爷走前,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太着急了!”
东方羽攥着东方春生配饰的三枚铜钱,仰望星空,喃喃自语,“当年,在子归学堂门口儿,爷爷遇刺,他拼了力气想将我与懿哥的手叠在一起。正当双手交合之际,爷爷又把我和懿哥的两只手分了开来,抓着我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最后力道越来越小,终是没有了力气。”
“到最后,东方爷爷并不希望你和大哥在一起。”应成淡淡说道。
清风吹过竹叶,终于带起了东方羽脸上的一丝涟漪,她的表情略带一丝痛苦,“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所以才给一显回信要与懿哥‘参商各自,永不相见’。”
应成努了努嘴,心道了一声‘矫情’,却开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独自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明白,爷爷不是不想,而是不愿。”
应成问道,“此话何解?”
“懿哥平步青云,其中自有凶险无数,我想,爷爷死前把我和懿哥的手分开,是想让我远离庙堂和江湖,做个隐于山野、与世无争的闲人吧!”东方羽终于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喟然道,“老人家因性格耿直,致仕途坎坷,吃了一生的苦,我与爷爷性子极像,或许,他再不想让我步其后尘,或者跟着一个即将步其后尘的人了吧!”
“人各有命,岂可因一人之命,而定他人之命?”应成一脸不悦,“这种话,我是不赞成的。”
东方羽苦笑,“这些旧事,还提它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扑哧!”应成张口大笑,快活道,“人生才活十之一二,正是青春年华,便要说自己老了?磨难才经十之一二,还未见证巅峰,便要退隐山林了?”
“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算是人各有志吧!”东方羽凤眼轻瞥,娇唇轻启,“我又不似你,丢了一条胳膊,居然也敢独身闯江湖,这份勇气,我没有。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活不到死的那天。”
“哈哈哈!天地无形剑有形,天地无情剑有情,他朝剑起苍穹过,瀚海重波亦难拦。”应成逆着沙沙林风,傲然而立,“莫说丢了一条胳膊,便是两条胳膊都没了,老子也是二十年后的剑神!”
东方羽正要打趣他没了双臂还能如何耍剑,却微微愣住。
在她的记忆里,应成还是那个家境殷实、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谁知今日竟摇身一变,成了身残志坚的少年侠客。
嘿!世事沧桑,谁又能想到今日的落魄书生,他日会不会登堂入殿、拜将封候呢!
东方羽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竹简,勉强笑道,“喏,给你的。”
“这是何物?”应成一把接过,咧嘴一笑,“东方姑娘给的东西,不用猜就知道,定是好东西!”
“此乃道门天罡三十六法中的移星换斗之术,是爷爷留给我的,希望对你的武道有所助力。”东方羽声音复冷,“至于能学到多少,看你的造化了!”
“这...,这是传说中练成能够操纵星辰、轮转日月,以至昼夜颠倒、掌控时序的移星换斗?”应成惊讶地问道。
东方羽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这本是道门绝学,是上乘功法,轻易不外传于人,爷爷也是机缘巧合猜得到。”
应成一脸不敢置信,“如此贵重的东西,东方姑娘就这么送我了?”
东方羽微微下蹲,轻轻拔出一棵东方春生坟头上的雏草,“好歹我也是堂堂刑名山庄少主,送好友一本秘籍,算不得什么!况且...”
“嗯?有话但说无妨!”应成双目透着爱不释手的精光。
“你一个臭练剑的,学人家道家修身养性的功法,我估计啊,学成的几率,不太大!”东方羽说完这话,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纯良笑容。
“哎呦!”应成呲牙咧嘴,道,“我咋觉得,你送了我一卷烧火棍呢!”
“你若学成,便是剑神之境了!”东方羽轻描淡写,“若学不成,记得在死之前,把东西还我,我也好转增他人,莫让世间珍宝后继无人。”
“看来它是见不到你了!”应成嘿嘿一笑,将竹卷收入囊中,转而严肃地问到,“东方姑娘,你不打算见他一面了么?”
东方羽自知其中之意,微一愣神,转头即走,“与其相见后相互徒生妄念,不如各自安好相忘江湖。代我传信与他,他没有说过要娶我,我也没有说过要嫁给他,我与他两不相欠,从此天南地北、各自保重,如果有缘,还能江湖再见。”
“当年的大姐头,也变成了小娇娘,如此矫情!”应成憨憨轻笑,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应成娘在应成临幸前,为应成亲手缝制的香囊,以作睹物思人、化解刻骨相思之用,如今被应成寻着轨迹抛向东方羽。
“东方姑娘,在临行前,大哥托我寻到姑娘,赠予此物,以作故人怀念。”应成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故作诚挚说道,“纵然此生不见,也要一生平安。”
东方羽没有回头,随意抬臂,香囊入手,“听他的吧,善自珍重,勿以为念,此生不见,平安就行。”
应成微微一愣,亦转身而走。
世间情爱,移憎为爱,易;转爱为憎,易。唯有爱恨之间,乃世间大难!
他乡遭逢,悲恨相续,往事回头一笑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