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王老太医本人之前,陆夭心里一直笃定,先皇后就是死于太后之手。所以即便是在冰窖里见到王老太医,她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去问的。
然而对方说出来的话,却颠覆了她所有的既定印象。
“怎么可能?”陆夭惊呼出声,罕见失了分寸,“你是不是受制于太后,所以不敢说实话?”
王老太医苦笑道。
“这个秘密我原本带进棺材的,所以压根没有撒谎的必要。”
陆夭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她快速整理着思绪。
“那几日先皇后的病明明有所好转,而且若是本王妃没记错,你说只要熬过那个冬天,便大有希望。”她一边说,一边密切地观察着对方神色。
王老太医徐徐吐出一口气,眼神掩上几分缅怀。
“王妃所言非虚,那几日先皇后确实有所好转,下红之症也渐渐止住了,二小姐,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在宫里侍疾。”他轻轻叹口气,“老朽那日还记得,她让孙嬷嬷去休沐,只剩下二小姐守着。待到孙嬷嬷走之后,她说想吃糖蒸酥酪,叫二小姐跑一趟御膳房。”
“这不合理。”陆夭出言打断,“皇后身边服侍的人不止嬷嬷一个,就算真有什么跑腿的事,也轮不到亲妹妹出马。”
王老太医微微笑了。
“王妃是聪明人,应该不难猜到,先皇后此举,其实也是为了支开二小姐。”
两人眼神相触,陆夭心里其实清楚,以先皇后的睿智,想遣走不谙世事的妹妹其实并非难事,她只是主观上不想接受,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太后。
换句话说,太后竟然也是受害者。
她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呢?”
王老太医微微眯起眼,认真回忆当日发生的事情。
“先皇后生下王爷之后,其实身子已经在一点点亏空,外界都觉得她底子好,实际上那些年陪着先皇分忧,再加上怀胎时过分劳累,落下不少毛病。那几年,老朽真是竭尽全力在帮她调理,可还是挡不住油尽灯枯之相。”王老太医皱纹密布的脸上现出一点惋惜,“其实那几日她状态突然好转,确实是回光返照。”
陆夭眉头深深蹙起。
“寻常人回光返照不过几个时辰,又怎会持续数日之久呢?”
“若是她服了浮华丹呢?”
浮华丹是一种强力提神的药,能让人产生如健康人般的错觉,但实际上却会透支身体,加速凋亡,待到死前才发现,所有错觉不过是昙花一现,因此得名浮华丹。
“那不是饮鸩止渴吗?”
听闻这句,王老太医脸上现出些许痛苦神色。
“不怕王妃笑话,老朽当年就一个独子,先皇后为人纯善,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心里多少有几分将她当女儿看待。王爷刚刚总角年纪,先皇后已是强弩之末,她为了这个老来子,着实耗费了不少心力。”
陆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当年宁王尚未能独立,先皇后自知身体不济,所以早早为他铺垫好了一切,而太后就是其中的一环,不仅仅是为了儿子,也为了薛家的满门荣耀。
她深知这个妹妹心有所属,所以壮士断腕,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利用愧疚感将她留在宫里。
“所以先皇后提前几日服下了浮华丹,算着日子和时辰,支走了孙嬷嬷和当今太后,对吗?”
王老太医顿了顿,点点头,继续往下叙说。
“先皇后故意在太后离开的时候发病,让她以为是自己疏于照顾,才导致长姐夭亡。”陆夭一字一顿,仿佛曾亲眼目睹一般,“太后内心愧疚,哪怕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留在宫里,照料尚未独自开府的外甥。”
王老太医整肃了面容,深深叹口气。
“说起来实在惭愧,王某忝为医者,却无医德,竟将此事埋藏了数年之久……”
陆夭面无表情地打断王老太医的话。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会让人大出血的药,不过是靠浮华丹吊着那一口气,药效散了,下红之症卷土重来,自然而然就要了先皇后的命。”陆夭抬头轻笑一声,“老太医府上的脉案,是故意为了提防事后有人彻查此事,所以才故布疑阵,想扰乱对方视线的,对吗?”
王老太医惊讶于她心思缜密。
“所以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先皇对先皇后感情深厚,却没有因为她的暴毙迁怒于你。我一度猜测是因为要靠施恩去堵你的嘴,现在才想明白,其实先皇到后来也知道了事情真相,是吧?”
王老太医此时已经辩无可辩,那浮华丹是他亲手配置的,为了能延缓两日药性,所以加大了剂量,所以毒性发作虽然缓慢却剧烈,也就是说,药效失灵之后,先皇后会比普通服用此药的人死的更快。
待到太后从御膳房拿着糖蒸酥酪回来的时候,看到先皇后就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那一幕何其残忍。
陆夭此时陷入深深的后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去查先皇后的遗案,就这样让真相被掩埋在时间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谢知蕴不用像现在这样陷入两难,更不必接受亡母其实处心积虑算计了许多,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这件事。
***
众人散去之后,长乐宫里一时间冷清下来,宫女嬷嬷们忙着收拾残羹冷炙,太后在一旁抚弄着虎将军,一边陷入沉思。
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最后冷清清,虽说看琳琅那丫头春风得意,放心不少,但人散了之后,还是有难言的空虚涌上来。
正兀自发呆,就听宫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坐起来,就见宁王夫妇又折返回来。
太后有些不解,但还是本能地开了口。
“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宁王挥手叫所有人都下去,掌事嬷嬷原本想留下,被宁王前所未有的阴冷眼神喝退,太后冲她点点头,掌事嬷嬷顺势将虎将军也抱走了。
“现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
宁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脑热就直冲长乐宫,原本有一肚子问题要问的,可真看到太后这张跟母后有几分神似的脸时,他却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太后将宁王语塞,于是将目光投向陆夭。
“他不说,你说。”
陆夭咬紧下唇,内心百感交集,其实严格意义来说,太后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她因为本不该有的愧疚,被迫困在这长乐宫整整一生。
夫妻二人难得的踟蹰让太后也有些心里没底。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她从贵妃榻上站起来,“说出来,你们解决不了,我兜着。”
“先皇后的死因,太后知道吗?”陆夭听见自己明显带了些颤抖的声音。
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又坐下了。
“本宫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了的大事呢,原来是这个。”她看向宁王,眼神带了点慈爱,一如陆夭前世印象里那个宽和的太后,“长姐做的事,本宫其实早就知道,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囚禁王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