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常想一二,不思八九。
颜白在今日又不由自主想起了老爷子说的话,这世上之事最好的就是十全十美,最害怕的也是十全十美。
就如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就会亏欠,就如那树上的果子,院子里面的蔬菜,一旦成熟要么落下,要么被采摘。
凡事总是稍稍有些缺憾才好,如此才能持恒。
颜白先前不是很能够体会到这句话,如今这个局面再想一想,内心不免泛起些许的酸涩,自己在追求完美,可在现实中却不堪一击。
颜白踩着血水朝着城门而去。
契苾何力的骑兵很厉害,这才屁大点工夫就已经镇压了三场叛乱,吐谷浑的降兵不愿意引颈待割,他们想拼死一搏。
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筑京观人少了不好看。
泥石堵住的城门已经打开,炸开的那道豁口契苾何力也安排了人在修缮。
可在颜白看来这实在没有修缮的必要,荒原风沙大,墙体上那么多的裂缝,几场疾风骤雨后,这三丈多高的城墙说不定就塌了!
颜白一个人走出了城门,契苾何力安排的守卫给予颜白长时间的注目礼。
他是老兵油子,在籍的府兵,前年“孟冬”兵部考核的时候他去过兵部,远远地也见过颜白,在那时他认为颜白就是一个幸进的官员而已。
也就做做考核,待在暖和的衙署写写画画,要论上战场杀敌,还是自己这些苦哈哈厉害一些。
侍郎是精贵的人,上了战场见了血说不定会吓晕过去,万一磕着碰着都是护卫没照顾好的原因,罪责也是护卫来承担,这样的事情见得可太多了。
如今!
他才真的算是心服口服,才觉得宜寿侯能当兵部的侍郎,能成为自己的上官是有真材实料的。
能用四千人,死战不退,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破赤海城。
不说宜寿侯功劳有多大。
单是这份不怕死的悍勇就足以让人心生敬佩。
南军大营里面,御史台出身的方御史正格外严肃的看着高甑生。
方御史知道高甑生早年是秦府陛下麾下的一名将领,也知道在虎牢之战中跟着尉迟国公一起生擒王世充的侄子,王琬。
在陛下登基后,凭借从龙之功出任利州刺史,享受荣华富贵。
但在方御史眼里,他根本看不上高甑生。
为人高傲不说,还总喜欢一意孤行,把生擒王琬这样都已经过了许久的事情挂在嘴边,这事儿的水分有多大方御史懒得去说。
反正在朝中,所有人都知道王琬被尉迟国公擒下马。
他高甑生只不过是运气好,跟着沾了点光而已。
所谓的从龙之臣,他的确算是,但要论他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方御史觉得他算不上重臣,也算不得干将。
陛下登基之后封了多少国公,多少县公,多少的县侯,多少的县男,授爵数千,数都数不清,他高甑生可是什么都没有,连个最低的食邑都没有。
就一个刺史之位,还是下州刺史,这就足以说明了很多问题,他的能力也就只能当个刺史,刺史之位也很大水分在里面。
毕竟大家都知道,陛下登基后很缺人!
就这,还不知道谦虚一点,也真不知道自己在傲气个什么,掌管先锋军,到目前为止毫无建树,功劳全是人家任城王和侯尚书的。
就连中路军如今都夺了一城,库山之战阵斩数千,斩获无数,至于高刺史,整天吆喝的最大,了无寸功,都快活成了一个笑话了。
在今日,方御史觉得有些话必须问清楚:“高刺史,赤海城已经被拔下,下官又去看了一遍大将军军令。
按照大总管军令所言,本月二十五要到赤海,今日已经是二十八了,足足晚了三天,敢问刺史,全军为何要在牛角谷整修三天!”
高甑生心里本就烦躁,闻言斜着眼睛回道:“你也在军中,你难道看不出来将士疲敝,马蹄铁磨损严重需要修整?”
方御史摇摇头:“月初才修整过,就算修整也用不到三日,这个说不通,而且,我也在军中,我的战马为何没有替换?
现在回想起来,那三日军中匠人似乎并没有在给战马修缮马脚,重新安装马蹄铁,这个我稍后就回去询问匠人,一问便知!”
高甑生咬咬牙:“难不成我一军的将领换个马蹄铁也要跟你这个七品的官员汇报一下不成?”
方御史摇摇头,腰杆挺的直直的:“所以,我问的是大军为何停留三日,而就在刚刚我得知宜寿侯所率领的中军全营仅存活一千余人。
我大唐男儿战死三千人,如此巨大的战损是我朝跟吐谷浑开战以来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再问刺史,为何停留三日?”
高甑生恼怒的抬起头:“他们人少走的快,比我们先到赤海,明知后方并无援军,他们不知道撤退,也没有选择越过,却偏偏选择了攻城。
战死三千多人,这是颜白的问题,你不去问他,而来责问我,难不成这死的人要怪我头上不成?”
方御史气的呵呵直笑,他的内心极度的失望。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的混人为何能成为一军统帅,如今厚颜到连撤退,越过城池,这样毫无骨气的的话都说了出来:“好,好,这话说的好啊!”
方御史怒声道:“撤退?宜寿侯能撤退吗?有军令吗?越过城池,选择避让?要让我军可能会前后被夹击,粮道被截断的风险选择避让?
高刺史,您是掌军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大军之后是粮草军,是辎重营,你让他们也绕过城池么?”
高甑生不耐烦的拍着桌子:“你到底要问什么?”
方御史据理力争,大声的一字一顿道:“我要问你为何不遵军令,无故拖延三日,让中军变前军!”
高甑生猛地站起身,怒吼道:“我是盐泽道行军总管,你来质问我?乱我军心,信不信我斩了你!”
方御史须发皆张,解下腰间的佩刀,掷地有声道:
“那就请盐泽道行军总管来斩了我这个监军,你看我会不会眨一下眼睛,来啊,拿刀啊,我看你敢不敢?”
营帐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护卫更是冷汗直流,见高甑生不说话,也不拿刀,方御史冷哼了一声:
“我们都是一营中的兄弟,你不敢杀我,就把为何不遵军令说清楚,说不清楚,这九千人就必须钉死在这儿,没有大总管军令谁也不准离开!”
“你敢?”
方御史猛地往前一步,指着高甑生怒斥道:“皇权特许,有何不敢,你是想要造反么?”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之际,护卫忽然来报说,左领军将军和中军宜寿侯已经在营地外等候,高甑生恼怒地摆摆手:
“不见,就说我在忙!”
方御史听闻宜寿侯颜白来了,看了一眼高甑生,转身走出营帐。
高甑生看着方御史离开,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又有些惶恐,一想到颜白是文人,方御史也是文人,他不放心的追了出去。
颜白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笑着拱拱手:“今儿好,正好监军也在,高刺史,方监军,小子有一个问题请教,敢问前锋军为何晚来三天?”
说着,颜白又看着方御史道:“为何不遵军令,是路上遇到了敌军么?敢问斩获如何?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方御史低下了头,如今中军的颜白找上门来,就算自己想替高甑生辩解一两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高甑生先被御史责问,如今又被颜侯问,心里的火儿腾的一下就冲到了脑门:“关你何事?”
颜白瞬间就变了脸色,狞笑道:
“先锋军不遵军令,贻误战机,按我大唐律令,斩立决,但大总管不在,小子不敢越庖代徂,高刺史请立刻缚手领罪,交还虎符与监军,等候受罚!”
高甑生闻言冷笑道:“好大的帽子,你小小一中军何来胆子讲律令!”
颜白掂量着手里的马槊,轻轻抖了抖:
“我的胆子就是我的马槊,我的胆子就是因为你的拖延死去的那三千多人,我的胆子就是今日你我只能有一个站在这儿,给我死来,斩!”
眼看着颜白冲了过来,高甑生嘴角挂着冷笑,抽出横刀,猛的后退几步,从卫兵手里拿过一个盾牌,然后脚后跟微微拱起,脚尖着地,虎视眈眈的看着颜白:
“来吧,让我看看盛名之下的宜寿侯是不是也很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