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几家最大的地主刚开始就想着策划一场骚乱,但恰逢赵骏正在扫黑除恶,被迫中止。
可经过一年的时间,他们最终还是又决定掀起巨大波澜。
原因在于他们当时的势力其实还不算强大,仅靠苏州这些地主,掀不起什么风浪,再加上当时官府四处抓人,所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经过一年时间观察,不少人发现官府还真就在扫黑除恶。只要成立社团,在城市里横行霸道,四处欺压良善者都会被抓走。
乡间虽然也有乡匪路霸,比如很多村庄都有村霸乡霸之类,但在大部分南方乡村里还是比较少。
原因在于南方的宗族观念比较重,上面有族长以及族老等德高望重之辈压着,下面就算有横行霸道的人往往也不敢欺压同姓同村同乡的人。
至于族长族老之类的人欺负本村本家人的行为也确实不多,因为南方宗族往往讲究诗礼传家,做族长族老都要讲究公平公正才能保持威望,否则下面的族人就会不服他。
所以即便有些举动,他们也必须用较为公平的手段处理。最多就是背地里搞些小动作,明着欺压抢夺、无故殴打、暴力胁迫等黑恶行为倒是不会发生。
因此在这样的秩序维持下,南方乡里的黑恶势力并没有多少。或者说有,但由于宗族观念再加上同族包庇,举报的人不会多。
所谓民不举官不究,不管任何时候都是这个道理。哪怕这些地主们家里有一些打手,可平日里都是伪装成奴仆,乡人碍于他们财大势大,自然也就三缄其口。
而那些被朝廷抓走的地主,也基本上都是收纳亡命之徒才被一同治罪。大多数地主安然无恙,并没有在这场风波中遭殃。
这也给了那些地主们勇气。
苏州作为鱼米之乡,宋代产粮最丰厚的地方,当地地主的利益损失最大。
以龚旭等四大家族为首的地主就觉得,既然朝廷还算公事公办,没有牵连他们,那是否就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合理追求自己的诉求。
并且以前是他们的力量太小。
但如今经过一年时间的发酵,摊丁入亩已经席卷了整个大宋,严重损害了整个江浙地主的利益。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人振臂一呼,相信有不少地主会选择与他们站在一起。
于是龚旭等地主先与苏州其他大地主商议,再扩展人脉,又与湖州、常州、秀州、杭州、润州、江宁府等多地地主取得联系。
等到三月份的时候,就有很多地方的地主响应,他们约定带着人马,一同前往杭州转运使府衙抗议。
三月初,天朗气清。
经过一个月的筹备,诸多地主纷纷行事。
以龚旭为首的江浙地主决定来个先礼后兵,他们联名向转运使衙门请愿,要求取消摊丁入亩。
光家中有上万亩田地的大地主就有三百多人,其余数千亩到千亩的中小地主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是有两千余众,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
要知道两浙路总计也才七千万亩,其中苏州、湖州、常州、秀州、杭州、润州、江宁府等地加起来就有四千多万亩。
剩下的台州、温州、睦州、衢州等十四州因为山区较多,田亩数量较少,因而合计才两千多万亩。
而这次闹事的地主们土地加起来恐怕就已经达到一千多万亩。
若是按照土地兼并的二八分来算,江浙路从几百亩到几万亩的大小地主们拥有差不多三千万亩土地,此次响应的地主基本上就已经是整个江浙路三分之一的地主在搞事了。
他们密密麻麻两三千个名字签在上面,都是各地很有分量的地主,那种只有几百亩的小地主,甚至都没有资格在上面签名。
江浙路转运使杜杞接到这份请愿书之后,原本是想着再邀请为首的那些地主好好谈谈。
但一想自己堂堂转运使,一路封疆大吏,数次与那些人好言相商,他们却当做耳旁风,实在是让自己没面子,于是置之不理,只是派人转达说摊丁入亩乃是朝廷国策,不可动摇,让他们好自为之。
消息传了回去,江浙路地主们非常愤怒。他们觉得朝廷实在是太傲慢了,如此损害他们的利益,却一直不管不顾,还采取了各种办法,把他们手底下的佃户夺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从三月十日开始,陆陆续续就有大量的地主带着人手,浩浩荡荡奔赴杭州府城。
他们在各转运司、安抚司、提举司、常平司、御史司衙门外呼喝着请愿,到三月十五日的时候,杭州城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呼呼啦啦竟是有上万之众。
十六日上午清晨,抗议的队伍就从北面的余杭门入城,随后各个街道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来,把整条街道都拥堵在一起。
辰时末刻,大量的人群就跑到了大瓦子街道,交通一时堵塞,除了各水门的船只运行还算通畅以外,其余地方的街市已经是水泄不通,来往的人根本难以通行。
“摊丁入亩害国害民,此等恶政,早该废除!”
“朝廷无道,令我妻离子散。”
“说好永不加赋,却摊派在我等头上,还夺走我们的地客,我等苦不堪言!”
各类口号震天响。
不要以为古代没有游行示威,事实上北宋时期还挺多。
比如景佑三年,朝廷要裁撤三司五百多名吏员,这些吏员就跑去吕夷简和王曾家门口闹事,还跑到御史中丞杜衍家门口破口大骂,乱扔瓦块石头,进行抗议。
嘉佑二年欧阳修因为太学体的事情罢黜了上千名学子,导致他们纠集数千人在汴梁游行示威,围堵欧阳修的宅邸和他的官轿。
靖康元年金军围城,汴梁数万百姓游行示威,让宋钦宗被迫启用主战派宰相李纲。过程当中甚至还有二百多名太监被打死,整个汴梁乱成一锅粥。
所以自古以来游行示威并不算少数,即便是清朝雍正推行摊丁入亩的时候,也有大量地主前往浙江衙门找李卫抗议示威。
此时由于朝廷并没有第一时间处理地主们抗议的事情,经过一年时间发酵,事情越闹越大,已经有数千地主带着他们的奴仆闯入了杭州城,弄得杭州城内外交通几近瘫痪。
这还算好的。
民国时期上海和广州地区挑粪工罢工那才叫厉害,满城污秽,香飘十里。
两浙路转运使衙门位于丰豫门内的府署当中,临近西湖。
西湖东侧游街白墙灰瓦,杨柳依依,湖上画舫连绵,湖畔青楼连栋,正是游人踏青看遍美景的时候。
结果大量抗议者涌入,西湖东岸一下子人山人海,甚至还发生了踩踏事故,骚乱不止。
转运使衙门外更是人群不计其数,呼喝着要求朝廷停止摊丁入亩政策。
“砰!”
此刻衙署内,两浙路转运使杜杞听到消息,勃然大怒,拍案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下面小吏连忙说道:“司帅,城里来了至少上万人,拥堵街道,四处呼喝,以至闹市停罢,百姓纷纷回家躲避,不迟疑者还被踩踏致伤。”
“这帮混账。”
杜杞从桌案上站起身,双手背负在身后,立即思索起来。
最近也一直在闹,但他却不管不顾。
这是朝廷的意思,按知院的话来说,这也算是给这些两浙路地主们最后的一次机会。
只要他们乖乖听话,和平渡过这个时期,那么以后一切都好说。
但显然他们并不希望如此。
居然把事情越闹越大,以前最多也就一两千人,现在居然聚集了上万人,这是想干什么,要造反啊?
杜杞当时就想派兵镇压,可转头一想他是没有兵权的,只能调集府衙衙役。
衙役那点人手杯水车薪,恐怕镇压不住场面。
他迟疑片刻,就说道:“先派人出去维持一下街道秩序,免得再有因践踏而伤者。”
“是。”
吏员就出去了。
今日衙署办公,杜杞本来是在处理其余事情,因而刚好转运副使任茂成也在。
听到杜杞的话,任茂成犹豫道:“司帅,不管一下吗?”
“怎么管?”
杜杞双手一摊道:“要想镇压住就必须派兵,我们手头上有兵吗?”
“那”
任茂成说道:“是不是马上派人前往京师向知院汇报?”
“唔”
杜杞眯起眼睛,深深思索起来。
正常情况下,要是任内出现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压下去,还要上报的话,肯定会受到责罚。
历史上侬智高之所以屡次向朝廷上书无人回应,都在于邕州知州将信件拦截。
毕竟如果让朝廷知道交趾人时常寇略他们大宋边境,邕州却没办法处理的话,那么朝廷只会觉得邕州知州无能,影响他们的仕途。
所以很多时候,官员往往会把这样影响比较大的事情弹压下去,不许流传出去,防止上报到朝廷知道。
但现在这件事情显然不能怪在杜杞头上,因为他早就想处理地主们,只是赵骏给了他密令,让他放任事态的发展,这才酿成现在的情况。
知院虽然没有明说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杜杞不蠢,隐约也能猜到一二。
无非两点。
一来是像知院表面上说的,给地主们一次机会,希望他们把他们的财富投入到钢铁、水泥、砖厂等行业,为工业发展添砖加瓦。
二来嘛.
杜杞抬起头,看向任茂成道:“这件事情先不要急着上报。”
“为何?”
任茂成愕然道:“司帅,事情闹得如此大,我们不报的话,其它四司也会报,还有皇城司呢.”
“他们报不报随便他们,反正我们不报。”
杜杞摇摇头。
“这万一朝廷怪罪下来?”
任茂成犹豫。
杜杞笑道:“不会的,这事,我们不报有功。”
“有功?这这这.”
任茂成都傻眼了,这知情不报还有功了?
怎么可能嘛。
然而杜杞却神秘一笑道:“听说今年朝廷要在开封到南阳修一条铁路,铁路沿线大部分都是荒地,但也有部分农田,你知道朝廷是怎么解决的吗?”
任茂成想了想道:“听说是买下来的。”
“江浙这边全是土地,运输基本靠船运,那铁路多快啊,据闻它能一日千里,数日工夫就能从江浙到蜀中。”
杜杞淡淡地说道:“可我们找他们买地,他们给吗?”
“司帅的意思是?”
“其实朝廷早想动他们,一来他们土地众多,富者千家豪栋,贫者无立锥之地,让百姓苦不堪言。二者我观这些年知院动向,怕是在想收回土地。”
杜杞说道:“你看前几年朝政下达,都是要求各地官府想办法把土地回购,作为官田佃给贫者耕作。而两浙路的这些人呢?”
“哦哦哦哦。”
任茂成顿时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道:“所以知院是故意放任他们,这样就找到借口”
“好了,转运使衙门公务繁忙,咱们还得继续办公呢。”
杜杞平静地说道。
“是是是。”
任茂成笑了起来。
能做到一路长官的都不是蠢蛋。
朝廷这几年政策变向其实都能看得清楚。
比如摊丁入亩是为了什么,赎买官田是为了什么,减轻徭役赋税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其实还是为了缓解日益尖锐的土地矛盾和贫富差距巨大的问题。
早在西汉时期大臣师丹就看出了土地兼并的坏处,历朝历代也一直想在解决这个问题,却一直无法得到根除。
如今朝廷现在要动真格的了,他们这些封疆大吏自然清楚得很。
那么他们的立场是什么呢?
自然得站在朝廷这边。
因为没有站在朝廷这边的大员,都已经被知院给撸下去了。
所以该怎么选边站,自然得门清。
看来。
知院要再次挥起屠刀了。
杜杞用毛笔沾了沾墨水,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开始办公批示公文。
很快,转运使衙门这边的态度就传递了出去。
依旧是不闻不问。
这反而激起杭州府百姓的怒气,因为这严重干扰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因此不少百姓也在晚上等游行示威的人散去后,跑到衙门去怒骂。
杜杞权当没听见。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想把事情闹大,就必须要把事情闹得更大,朝廷才好方便出兵。
于是在数日后。
示威游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刚开始大家还有所克制,但等到三月二十日,杭州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将近两万多人涌进来抗议。
而且这一日事情彻底闹大了,眼见这些日子转运使衙门一直闭门不出,原本只是抗议的人群,竟然开始扔起了石头、砖瓦。
接着有人呼喝一声,居然冲击府衙。后来被府衙派人用弓弩逼了回去,他们就散去了街道,连日来积累的愤怒得不到宣泄,他们横冲直撞,四处打砸。
一时间杭州更加混乱,治安迅速下降。随着第一个死者,第一家店铺被砸,乃至有人举起火把之后,性质顿时就变了。
直到此时转运使衙门才终于有所动静,与其他四司衙门,联合皇城司、杭州州府,所有的衙役出动,抓捕打砸抢烧者,熄灭火焰,救治伤者。
数日后,转运使衙门的劄子,以极快的速度转达去了汴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