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陈景出了城。
孙雄驾着的那辆马车里,满载着跑马的货物,以茶砖居多,还有各类的稻种和菜种,甚至,连易碎的瓷器也有一些。
这一趟去吴州边境,陈景的打算,至少要赚一笔不菲的银财,作招募之用。当然,跑马帮只是明面上的幌子,到时候,譬如造出的琉璃珠之类,便说从吴州买来,再卖给登丰城里的富户。
“东家,什么时候去吴州?”
“不急,再准备一下。”
实则在陈景的心底,还担心一件事情。五湖郡那边,吴秀死了之后,直至现在,林汤还没有擢升。
现在的林汤,在两派的关系中,都算得不错。五湖郡的府台一缺,到时候不管是维新派的人,还是守旧派的人,两派的人都想安插人选,但同样,两派的人,都会互相阻挠。
唯有林汤,近水楼台的因素,又有先前的功绩,这位两边交好的小知事,会慢慢走入这些人的眼睛。
陈景呼了口气。
这南方六州,如今看似安稳,但实际上,只需要一个崩口,那些在底下暗涌的汹流,便会衍生成大祸。
唯有自保,不断变强。
“东家,有人挡道!”
正当陈景想着,驾车的孙雄,忽然大喊一声。
只以为是剪径贼,邢小九立即抽刀,跳下了马。却只在昏色中跑了几步,整个人愣了愣回头。
“东家,是个小公子呢。”
小公子?
陈景皱眉抬头,发现官路前方的昏色中,一个披着大氅的公子,独自一人提着灯笼,静静地等在路边。
分明是不相识,那小公子在风中抬头,露出淡淡笑容。
“可是陈景?陈爵爷?”
……
“我复姓司马,叫司马卓。或许在淮州里,你听过我的名儿。”年轻公子铺下席子,并没有相邀陈景,独自一人慢慢坐下。
“没听过。”陈景摇头。心底里只觉得有些不对,这位南方司马氏的嫡子,为何要来寻他。听说此人,还是许五樽最看重的老友。当初在蛮山,叛军背后的势力,隐约听李光说过,正是这位司马卓一手布局的。
“莫担心,许五樽没来。”司马卓依然在笑,“此次过来寻你,乃是好奇。”
“司马公子,是好奇什么?”
“你一个破落户的小书生,短短几个月,没背景没功名,却能走到了这一步。蛮山四营的平叛,啧啧,你还取了头功。”
“运气使然。”陈景沉默了会开口。这位司马公子,给他的感觉很难受,便如一头狡猾的老狼,饥肠辘辘地出现在你面前。
“你叫陈景,当初许五樽入南方,相杀的人便是你。但后来,杨七宝护住了你。”司马卓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司马公子,夜黑风冷,我这两日身子不适——”
陈景直接转身,却不曾想,坐着的司马卓又是一句。
“放心,我没杀你的意思。”
“怎说?”陈景停住脚步,“莫非是要拉拢?”
司马卓怔了怔,在夜色中大笑起来,“陈景,你有些高看自己了。以你的县伯爵位,在我眼里,或许还不够格。我讲了,我来这里是有些好奇。你定然觉得,是在蛮山搅了我的事情,我会生气?”
“并不会。你若是聪明人,便也知道,祝家兄弟如同弃子一般,不过是早弃晚弃罢了。”
“坐下吧,与我说说话。”
陈景垂下目光,迅速扫了一眼,司马卓的旁边,一柄镶玉的宝剑。
司马卓约莫是看出来了,抓起宝剑,直直往后掷去,“嘭”的一声,宝剑没入一株老树,只余大半个剑身,表露在外。
陈景心头一惊,旁边的邢小九,更是一下如临大敌。
“袁四桥有没有说过,我与他,是同一个师家教的。当然,他并不认我这个师弟。”
“司马公子,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敢说这些,定然是查出来了。不过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动你。”
“因为吴州人杨七宝?”
司马卓笑了笑,并没有答。
“在蛮山的虚兵之计,可是你出的?”
“不是,我讲过了,是运气好些,所以才立了头功。”
司马卓沉默了会,“我多说一次,我现在,还没有杀你的意思,你无需如此。”
“多谢司马公子。”陈景面色不变。已经打定了注意,不管司马卓要做什么,他都闭口不谈。
有些无趣,司马卓犹豫着叹了口气。
“罢了,不问你这些旧事了,你左右也是条泥鳅。”
陈景正待欢喜,却不料,司马卓忽然又开口,“陈景,我多问一句,你觉得这大冉王朝,如今的变法之举,如何?”
“我一个小民,哪里懂这些。”
“你懂。”
陈景摇头,“我真不懂,司马公子也知道,我一个粗夫,跑马赚银子的。”
司马卓有些生气地抬头,“我真是……想抽你一顿,难得今日,我如此有兴致。若是换成了其他人,只怕早来巴结了。”
陈景干笑了声。脑子里还在盘算,试图猜出司马卓的目的。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坐在地上的司马卓,在沉默了会之后,缓缓开口。
“这世道啊,只有贪婪的人,才会想着去争更多的。什么变法,什么维新,无非是野心膨胀,利用了百姓的私欲。”
“他们会教百姓,凭什么我们要种田,凭什么我们要劳碌一生,去供养那些王朝的蛀虫。”
司马卓仰起头,迎面吹着晚风。
“但这天下间,哪儿会有绝对的公平呢?他们只看见后人在享福,却忘了很多事情。大冉王朝以武立国,我司马氏一族,上官氏一族,拓跋氏一族,都跟着冉朝高祖去打江山。战死的族中子弟,灵牌立满了庙堂。”
“又或者说,他们只会觉得,世家当道,门阀林立,使百姓苦不堪言。”司马卓半眯眼睛,“他们会骂,骂我们是王朝蛀虫,但莫忘了,一块木头只有腐朽了,才会出现蛀虫。换句话说,若是这块木头坚硬无比,蛀虫何以存活呢?”
“我退一步说,即便会有蛀虫,但这三百余年的王朝,有过的盛兴和天威,都不作数了吗?一到风雨飘摇,便都会将这些不堪的由头,栽到了我们头上。”
“世家辅国,原本就是千古之道。大先生总不能一句话,便将一切都抹杀了。”
司马卓的一双眸子,在昏色中越发明亮。
“我也明白,王朝是马车,世家便是车轱辘,一旦车行不稳,任何人都会先去看车轱辘。但很多人忘了,不用驮着马车,车轱辘也能自己滚动起来,滚到想去的方向。”
在旁的陈景,只听到后面半截,便一下子脸色大惊。
他听得出来,面前这位席地而坐的司马公子,对于大冉王朝,似乎更加不满,隐约生出了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