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人本就没有绝对的恶和绝对的善,就像我所知道的那些杀人犯们:高三少爷、许老爷子、徐驸马,甚至不久前在王爷府才刚经历的那桩案件的凶犯,他们都有与人为善的一面,就如楚龙吟所说的,人心是最难看透和把握的东西。
大约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什么的,这个海盗头子从一开始出现,我就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真正邪恶阴暗的东西,哪怕是他在那温泉池中曾对我……那样过,诡异的是,我仿佛可以察觉到他那样做当真只是想吓唬我戏耍我而已,从始至终,他那对云淡风轻的眼睛里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欲望。
也许我是被那一世看过的书或电视什么的娱乐东西给误导了,海盗不一定就全是十恶不赦的人渣,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就譬如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果官府不能给他们做主,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就只好给自己做主了。
这么一想,不由原来的警惕心去了两分,对这些海盗又多了些理解,便拉过这个小海盗让他坐到椅子上,问他道:“你吃了么?”
“还没呢!娘还没做好饭,我一会儿回去才吃。”小海盗大约觉得我比较面善,所以对我也是毫无戒心。
“喔,这样啊。你平时在岛上都干些什么?”我坐到他对面微笑着问。
“上午的时候去学堂里读书,中午过来伺候岛主大当家的,下午跟着大叔大伯们出海打鱼。”小海盗边说边拿眼睛瞟着桌上给我端来的菜,那菜还很不错,居然有两只鸡腿。
我拈起一根鸡腿递给他:“吃吧,这么多菜我也吃不了,剩下了又不能拿给别人吃,帮我消灭一个。”
小海盗被我说得笑起来,微红着脸儿接过我手中的鸡腿小口小口地吃着。
“这岛上还有学堂么?”我接着他方才的话问道。
“有啊,岛主大当家盖起来的,全岛的小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大当家的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海阔天空和江湖!还说我们不能永远住在岛上,迟早要回到原来的家园去,不读书识字是要吃一辈子的苦的。”小海盗有了肉吃,同我愈发没了隔阂,小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没想到那海盗头子居然有着这样的心胸和见地,想起他举手投足间透着的优雅风度,难不成他在落草之前也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竟让个文化人变成了一群悍匪的头头了呢?
思及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跟着大人出海打鱼,不由生出怜惜来,温声向这小海盗道:“怎么你也要跟着去海上打鱼呢?你爹爹呢?”
“我爹……”小海盗一阵沉默,“前年夏天发大水,我爹跟着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去堵坝,被、被水冲走了……”
心中不由一酸,看着这么小个孩子低着头在那里抽吸,长长的睫毛上粘着泪珠,忍不住伸臂将他拉进怀里抱了抱,道:“你爹是个好人,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更多人的命,你不该哭的,要骄傲才对,你有个英雄的爹呢!”
小海盗闻言转悲为笑,抹了把脸,仰起脖儿道:“哥哥你说得对!我爹是英雄,我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再笑话我是个没爹的野种!以前我总为这事儿跟他们打架,把娘……气得偷偷哭……”
我笑着拍拍他的头:“既然爹爹不在了,你这个家里的男人就要接过爹爹的担子来,勇于承当,保护娘亲,不让娘亲难过才是。”
“嗯!”小海盗用力将头一点,而后一吸鼻子,“哥哥,你怀里好舒服,跟我娘的怀一样……”
“噗嗤——”没等我挂着黑线把这小色棍从怀里推开,门外便响起一声喷笑来,紧接着便见那海盗头子负着手悠悠哉地跨进门来,冲着小海盗一招手:“小鱼儿,去,通知大家,今天下午一律不得出海,有风暴要来,都在家里待着罢。”小鱼儿闻言连忙应着跑出去了。海盗头子这才转向我,笑道:“这位挟哥哥’可以用饭了。”
知他取笑我,假做没听见,只管坐到桌边开吃,不管短时间内能否脱离雷神岛,保存体力才是最重要的。海盗头子也不离去,偏身坐到桌旁另一把椅子上看着我吃,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便抬头看向他道:“大当家的吃过了?”
“唔,吃过了,同你吃的一样。”他笑着道。
“喔,那还有事么?”我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我在想,你大约还有什么事情没能从小鱼儿口中问出来的,不妨直接问我就是,我必定知无不言。”他谑笑着道。
“好。”既然他都这么干脆了,那我也来个痛快的,“我记得你曾说过,这岛周围遍布机关,不知都是些什么机关?”
他哈地一声笑开了:“你还真敢问!”
“不是你让我问的么?”我翻个白眼,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早没了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喔,是是,我让问的。”他笑着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机关么,自然是在礁石中布着暗箭、陷阱一类的东西,一旦有人潜入岛上,只要不小心踩到了启动机关的礁石,届时就会万箭齐发或是掉入陷阱,同时还会引发警报装置,全岛铜铃大作,我的手下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进入全面戒备状态。”
“那你们自己平时出海打鱼就不怕中了埋伏么?”我问。
“记得你上岛时的那条路吧?”他道,“那就是唯一没有布着机关的通路,然而昼夜有人监守,十几门石炮在周围随时待发,相比起埋有机关的地方,这条路反倒更是难走呢。”
“你们不怕被人将这条路从外面堵上,将你们来个瓮中捉鳖?”我讥道。
他哈哈笑道:“这机关既然有人能布就有人能解,若真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从内部解去机关就是了。”
“喔?看来贵岛上还真是能人辈出呢。”我皮笑肉不笑了一声。
“多谢夸奖,小生荣幸之至。”他冲我一拱手。
——怎么……原来这机关是出自他的手笔?真看不出这么个匪头子居然还是胸有沟壑之人……
脸上却不愿透出分毫惊讶来,便挑着半边唇角嘲笑:“‘小生’?大叔您今年贵庚了?”
海盗头子笑个不停,又是一拱手,道:“好说,大叔我今年三十有二。”
三十二?还真不能说老,在现代世界可还算是青年呢,正是各种风骚的年纪,难怪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身材看起来也……咳。
我吃得饱了,喝了口水,看向他道:“岛上这些难民本都是老实八交的百姓,你收容了他们原是好事,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当海盗去劫来往客船呢?”
海盗头子面具外露着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而后将手肘往桌上一支,托着下巴淡淡道:“弱肉强食,我若不劫别人,我要吃什么?怎么活?”
“种田、织布、打柴、教书,什么不能挣钱?什么不能养活自己?”我反问。
“种田?田让洪水冲了,官府无能,至今无法恢复生息,你倒是给我一亩三分地儿来种种?”海盗头子哂笑,“织布,没树养蚕,拿什么织?打柴,所有的树都被水冲没了,去哪里找柴?教书,江南沿海七八座城全是被水冲没了家园田地的难民,谁有钱给你付教书费?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么?可惜得很,我朝律法对流民管理甚严,除非你在他乡有认识的人担保,否则不允许滞留该地三个月以上,能够在他乡谋生的人少之又少,而这七八座城的官儿老爷对难民收容一事又根本不上心,难道就让这么多的人露天席地做了乞丐?做乞丐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饿死的多,毕竟再好心的人也没法施舍给这么多乞丐粮食吃。这是官逼民反,祸根不在我们身上,而在朝廷身上!但凡百姓丰衣足食,谁还会去干这种刀尖儿上搏命的营生?”
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完全在理,只好看着他道:“你们可以联名上书请朝廷想办法解决此事。”
“上书?书还没到知府手上就被下级官吏压下来了,有用么?”海盗头子笑,“小家伙,你还真是天真,你可知这世上没钱的干不过有钱的,有钱的干不过有权的,有权的么……也只能凭有拳的去替自己讨条生路了!”
他这番话我倒是理解,那一世的富二代官二代满街横行,不也是印证了他所说的有钱的有权的都惹不起么。一时没了话说,只好端着杯子默默喝水,见他看了我一阵,笑道:“你那位官老爷是做什么的?”
“不过是个小官儿罢了。”我答。
“你呢?是他的什么人?别再告诉我你是他的长随。”海盗头子笑问。
“我就是他的长随。”我淡淡道。
“仅仅只是长随而已么?”他暧昧地眨着眼睛。
“你什么意思?”我瞪他。
“喔喔,没什么意思,只是羡慕那小子艳福不浅罢了。”他又摸摸脸上面具。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学兰陵王?”
“不敢,大叔我自认没那家伙英俊,”海盗头子坏笑,“只因我曾起了个誓,凡是看过我真面目的,是女人就得嫁给我,是男人就杀掉。你要不要看?”
“你这誓还真无聊。”我站起身,“大叔您要是没什么事,恕我不多留了。”
“嗳,你不知道人一上岁数就容易寂寞么?不多陪大叔聊几句就要轰人?”海盗头子笑起来。
“您老可以回房去同寂寞做个伴。”我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哈哈笑着起身,道:“下午最好在房里待着莫要出门,免得被风卷跑了我可救不了你。”
海上的风暴我已经见识过一次,自然明白它的威力,下午的时候果然来了龙卷风暴,饶是我躲在房中仍然有种随时都可能被吹跑的感觉。第二天早上才放了晴,昨天替我送饭的那个叫小鱼儿的小海盗今天又替我送来了早饭,才摞下饭就匆匆地跑出门去,说是今日先生要考大家背《诗经》里的句子。
我吃过早饭从房中出来——只要不到雷神谷外去就不会中什么机关埋伏,因而只在谷内四处走了走,见到处零散盖着的全是黑岩石造的房子,想来这是怕被海风吹塌了屋子才用石头做的材料。一队男人背着鱼网鱼叉等物往谷外走,看样子是要出海打渔去的,谷口有八名守卫守着,尽管大家早就彼此熟识,可每一个出谷之人还是会受到严格的盘查,这让我想乔装改扮蒙混出谷的念头不得不就此打消。
慢慢在谷里走了一阵,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读书声,想来是小鱼儿口中所说的学堂了,便循声过去,却正看见小鱼儿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墙根儿处,手上还捏着一张白纸,不由走至面前低声问他:“怎么了?先生让你罚站了?”
小鱼儿抬眼见是我,不由苦起脸来道:“昨儿我忘了写先生留的功课,先生罚我回家写好再来,可……可我不敢回去,怕让我娘知道了生气……”
哈!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学生吗?这小子指定是昨晚贪玩没写作业!一时觉得好笑,道:“你有笔墨么?不敢回家就到我房里去写罢。”
小鱼儿闻言大喜,连连点头:“有!我装着呢!”
“那就走吧。”我笑着一拍他肩膀,路过那窗口时随意向里溜了一眼,见“教室”前方立着位青衫男子,想来就是所谓的先生了,背对着窗口,负着手听学生们读文章,忽然间仿佛有所察觉般地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角一挑,带出个玩味的笑。
这人……好眼熟!是不是哪里见过啊?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管它呢?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