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看他,斟好茶后将壶放下,垂着头恭声道:“回二爷的话,小的吃饱了。”而后便退回原位同庄秋水一起在那里立着。
楚凤箫便向庄秋水道:“庄先生不必拘礼,这房中都是自己人,请坐罢。……小天儿也坐罢。”
庄秋水是个有一听一的人,闻言应了一声便当真坐到靠墙的椅子上去,我便也跟过去坐到他的身旁,低着头目不斜视。
听得楚龙吟淡淡道:“郭盛发这一大家人,表面上看着和睦,实则貌合神离。两个儿子三个女婿,谁看谁都不顺眼,更何况这三个女婿还都是倒插门儿的,将来遗产上也能分得一杯羹,两个儿子自然不会欢喜。张烁华和李多金这两个女婿很显然是郭盛发安排在衙门里的,整个漫城最大的官儿就是娄克宁,郭盛发自然要先从他这里下手,只有牢牢控制住了娄克宁,他才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做些违法之事。反而是那个还在读书的三女婿陈慕松,我看着倒还像个正人君子。”
楚凤箫笑起来,道:“从来书生都意气,穷酸们最有看不惯的事需要口诛笔伐的,待我去会会这位三女婿,看看能否从他那里套些郭府的内.幕出来。”
“那就有劳凤儿爷了。”楚龙吟笑道。
一时没了话说,楚凤箫也不作辞,只管坐在那里默默喝茶,听得楚龙吟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还有事要说么?”
“没了。”楚凤箫道。
“没了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晚上还有大阵仗要应付呢,你不去歇着我可要歇会儿去了。”楚龙吟边说边站起身来,伸着懒腰一径进了里间去。
楚凤箫自己坐了一阵,方才向着这边道:“秋水,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你先去那里坐一坐,我有话要同小天儿说。”
庄秋水依言起身出得门去,外间便只剩了我和楚凤箫两个,见他慢慢走过来坐到方才庄秋水的位置上,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轻着声道:“你心情很不好,是么?遇到了什么难题,不妨同我说说?”
“谢二爷关心,小的没有什么难题。”我起身想要走开,却被他一把握住手,用力挣了一挣没有挣开,只好望住他,“二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心里不痛快了就说出来,不愿同我说就去找庄先生或者子衿说,只是莫要憋在心里,时间久了对身体不好。”楚凤箫只是温柔地说着,一对眸子将我望住,眼底满是疼惜。
“多谢二爷关心。”我偏开眸子不看他,手却仍被他握着难以挣脱。
他站起身,手腕一用力将我拉进怀里,我连忙推他,却被他牢牢搂住,低下头来在耳畔道:“天儿,你怎么对我都好,只是莫要委屈着自己,你可知,你不开心比折磨我还要让我更难过!我不想惹你厌烦,可你总这样闷闷不乐让我根本不可能远远地看着,所以如果你也不希望我总跑来问你,就让自己快乐起来,好么?”
“不劳二爷费心,小的自有小的自己的生活……”我用力地推他,却在这当口听见里间门响,楚龙吟正从房内出来,乍一见眼前情形不由怔了一怔,而后挑起眉毛,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样子我出来的不是时候……哦,不对,是本就不该在这房里。我这就走,希望没扰到二位雅兴。”说着便往门外走,楚凤箫也不理他,只将我松开,看着楚龙吟出了房门后才转向我道:“我已将事情全都告诉给大哥了,他没有为难你吧?”
“什么事情?”我有些恍惚。
“我喜欢你,这件事。”楚凤箫笃定地望着我。
“他为什么要为难我?”我控制不住地笑了,“他这么疼你爱你,不是该毫无条件的成全你么?你没看到他已经躲出去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楚凤箫敏感的眸子盯住我。
“他什么也没说。”我笑,“他也没必要同我说什么,我只是个奴才,只有听令的份儿,没有自主的份儿。”
“你能自主!”楚凤箫握住我的肩,“让我替你赎身好么,天儿?赎了身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也没有任何的束缚了,好么?”
“好啊,二爷替小的赎身小的求之不得,从此后小的就是二爷的人了,听凭二爷的吩咐,二爷就可以把小的拴在身边,做一条驯服听话的狗……”我笑道。
“天儿!”楚凤箫吼断我的话,“不许你侮辱我对你的情意!更不许你侮辱自己的尊严!这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好,我不会再说了,二爷息怒。”我淡淡看着他,“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楚凤箫狠狠地盯了我一阵,一字一句地道:“天儿,如果气我伤我折磨我能让你好过,我不介意你把我打入地狱,只是——不要折磨你自己,我不会允许,你记住了。”
“小的记住了。”我垂下眸子将他的脸挡在视线之外,脑海里居然诡异地浮出那一世的两句歌词来: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人生还真是个大笑话,对不?
楚凤箫回去了,庄秋水重新进得房来,静静地坐到墙边,房顶上玻璃窗透下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竟使得这个一向冷冰冰木呆呆的人显得无比的温暖强大,不由想起楚龙吟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不是执掌大权的人,而是无欲无求的人。想来庄秋水就是这样的人吧……没有所欲,没有所求,所以任何事情都打不倒他,他也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伤心伤神。
我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同他一起晒着暖暖的太阳,闷闷地道:“庄先生,教我验尸罢,我也想改行当仵作了呢。”
“好。”庄秋水波澜不惊地应道。
“你不问我为什么?”我笑。
“为什么?”庄秋水依“提示”问道。
“因为尸体不会动心思,不动心思,就不会让人受伤害。”我将头靠在墙上“答”道。
庄秋水动了动睫毛,抖落一地宁静的阳光。
两个人一坐居然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丝毫未觉得时光难熬。我想庄秋水大概具有治愈系的气场,同他这么一坐,那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居然都平复了,少了几许烦闷,多了几分淡然。
楚龙吟直到晚宴前才回到房中,进里间洗了把脸后出来,向着庄秋水笑道:“庄先生一向不爱热闹,晚宴可以不必一起去,我已经请郭府下人一会儿将饭菜端到这屋里来了,庄先生自用就是。”待庄秋水应了他便开门往外走,然而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便停下来扭过头看我,道:“怎么,老爷我使唤不动你了么?”
看这样子他是打算带我一起去用晚宴的,我还道他依旧不想理我。于是跟上去走在他的身后,一同往前厅而去。
晚宴极尽奢华,除了珍馐佳酿之外郭盛发居然还叫来他旗下青楼里的当红头牌妓.女前来陪酒唱曲儿助兴。楚龙吟在那里左拥右抱不亦乐乎,一旁的楚凤箫则婉拒了安排给他的那位陪酒“小姐”。
我立在楚龙吟的身后,垂着头望着脚下地板,厅内的欢声笑语丝毫传不进耳中,我已学会了游离于现实之外,果然我并不坚强,这就是我逃避心痛的方式。
这场夜宴并没有通宵达旦,只闹到三更时候便散了,楚龙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醉得几乎站都站不起身来,使得原本打算让那两名青楼女子伺候他一晚上的郭盛发只好打消了这念头,我便同楚凤箫一左一右搀着楚龙吟一路回到了客房。
原以为楚龙吟是佯醉,谁料他头一沾枕便呼呼睡去,楚凤箫守着他坐了一阵,见确实睡安稳了才从里间出来,看了眼外间的那张单人床,又看了看我同庄秋水,道:“你们两个睡这一张床太挤,小天儿去我那房里睡罢,我今晚就在这儿守着大哥。”
“伺候主子是奴才的事,小的怎能让二爷代劳,还是小的守着老爷罢,天色不早,二爷请早些休息。”我淡淡道。
许是因庄秋水在场,楚凤箫也不好多说,只得柔声向我道:“大哥这一睡估摸着就到天亮了,用不着你一直守着,困了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罢,总归明日就回去了,再补眠也不迟。”
“是。”我简短地应着。
待他离开,我向庄秋水道:“庄先生就在外间床上睡罢,我在里间守着老爷。”
庄秋水也不多话,点头应了,我便进得里间,将门轻轻掩好,而后坐到墙边椅上,吹熄灯烛,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待着。
楚龙吟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且浓重,仿佛他在梦里也承受了太多太多不堪重负的东西,他毕竟也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快乐忧伤,他不是神,他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喜欢他不也是因为他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恨么?若他当真强大到无懈可击,那是多么的不真实、多么的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呢?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甚至喜欢他所有的缺点,而他也正因着这些缺点才显得分外亲切可爱。即使现在他在矛盾纠结,他在试着让我对他冷却,我也无法把对他的情意消褪半分,因为我感觉得到他的挣扎犹豫,他有情,他才会如此,他是个至情至义的好男人,不会因为情人而抛弃兄弟,也不会因为兄弟而将情人视为可换可扔的衣服。
用情越深,纠结就越深,若从这一点出发,我倒变态地希望他纠结得更深一些才好……谁叫他平日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无赖样子呢?总该有件事让他尝尝苦头、虐他个内伤严重才好。
“嘿……”一个没忍住,我在黑暗里变态又恶毒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应和一般,他在床上“呼……”地发出一声鼾响。
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了看他,见睫毛弯弯睡容可鞠,像个天真的孩子,不由心中一阵柔软,伸出一根手指点上他尖挺的鼻尖,轻轻地道:“大混蛋,我给你最后一次道歉的机会,若还不珍惜我,我就离开你了哟……”
“呼……”
次日一早,被顶上透窗而入的阳光晒在脸上弄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伏在小几上睡了过去,身上披了件袍子,仔细看时见是楚凤箫的,想是他昨夜又来了一趟。
楚龙吟也才醒,坐在床上打呵欠,也不看我,只道了声:“梳洗。”
我便将楚凤箫的袍子搭在椅上,起身去替他到厕室贮水的缸里打水,而后梳头穿衣收拾妥当,正给他叠被子,便见楚凤箫大步迈进屋来,面色凝重地道了一声:“郭盛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