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硬着身子轻轻推开楚龙吟同样僵硬的那只作孽的手,转身开门离开了更衣间,把那个已然呈化石态的家伙关在了里面还魂反省慢慢回软。
显然后面是逛不成街了,索性把他丢在那衣店里,我扎着头,后劲儿十足地红了脸,一路风一样地奔回了驿馆的房间,而后一头摔在床上,脑袋里一片混乱。
终于说出来了。
真相藏得太久,一经说出反而显得很不真实,就好像我其实只是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个女人。
我知道方才我真是冲动了,同楚龙吟从未像今天这样剔骨剖心地深谈过,而一旦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我就再也忍不住地想给他看一个最真实的我,我想用真正的自己去爱他,也想要他爱上一个真正的我。
但在当时,我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知道了真相后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或是会给他造成怎样的一种困扰……可他不是答应了我么?无论怎样,他不会再改变心意的,一定不会!
所以……所以他总要被我吓这么一回的——一想到他刚才睁大了眼睛像只受了惊的大花猫似的样子我就想笑——那家伙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吓过吧?
抱着枕头好笑了一阵,起身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泡上茶,慢慢喝了一壶,重新续上水,支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将近午饭时才听得门外响起脚步声,不由再次紧张了起来。
楚龙吟推门进来,看了我一眼,舔了舔嘴唇,回身将门关好,又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进里间去,待了一阵又慢慢走出来,再看我一眼,又舔了舔唇……
我淡定地给自己杯中倒满茶,然后啜了一口,恰听他干咳了一声,低声开口道:“天儿,你也别多想,这种病既是天生的,多想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
“噗——”我把一口茶喷了满桌。
“天儿……”楚龙吟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望着我。
“你——”我跳起来哆嗦着用手指着他,“你以为我是天阉?嗷——天哪!”
“咳,天儿……”楚龙吟连忙过来想要抱住我给以安慰,我一把推开他,一头奔进了里间屋去,他没有跟进来,大约是怕刺激到我或是什么的,我也根本顾不上他在怎样想,几把脱下外衣中衣,把束胸布一圈圈解下来,然后再把衣服穿回去,腾腾腾地又大步回到了外间。
楚大笨蛋正在外间负着手苦恼地来回踱着步子,一见我出来连忙道了声“天儿……”,我伸手制止他的话,几步跨到他的面前,仗着一股子无名之气把胸勇敢地一挺:“你且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女人!”
楚龙吟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和胸上各转了两圈,然后……没什么反应。
——我哩个靠!尼哩个玛!你那意思是说老子胸太平了?!我暴躁地抓起他的一只大爪子掀起上衣衣摆直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让他的掌心抵着我的心口,感觉到他的手像被烫着般颤了一下,那对黑眼睛就又睁成了猫儿眼,直勾勾地盯在了我的脸上。
……反正这个家伙迟早是要做我的人的,所以……这会子给他吃吃豆腐就当预支了。
一把丢开他的手,我整了整衣衫,脸上虽然发烫,仍然努力保持淡定严肃,却也不敢再看他那张没有表情胜似表情丰富的脸,重新回到桌旁坐下,背对着他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因我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不好过活,所以才女扮男装,行事还方便些,后来因为成了老爷你的长随,需要贴身伺候,就更不敢透露身份了,直到……直到确定老爷对我有……有情、我也愿意把自己托付给老爷的时候,才想告诉老爷实情,但那时在船上说了,老爷偏又不信,之后又遭遇了海盗一事,原打算一见到老爷就实说的,偏又发生了二爷的事,因恐那个时候说出来非但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给老爷添乱,便又耽搁了下来。”
“再后来,老爷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我,这使得我又不敢将实情告知了,因我若说我是女儿身,以老爷为人断不会弃我而不顾,如此反倒打乱了老爷本心的决定,令老爷更加为难、痛苦,所以我就决定再忍一忍……直到老爷下定决心给我个答案。”
“再再后来,戏班子那件案子才刚解决,我就想跟老爷说来着,偏巧那个时候二爷闯进屋中发现了你我之事……老爷也知道,那段时间一直都是一团乱,我若挑那个时候说这件事一来毫无意义,二来也只能是乱上加乱,所以就又搁下了,直到今日。”
“今日同老爷一番彻谈,知道老爷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弃了我,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终将实情坦白告知,愿自此与老爷坦诚相见,同心同力度过一切难关……还望老爷莫要怪我瞒了这么久,实在都是事出有因又事事凑巧,但愿……但愿现在坦白还不算晚……”我一口气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顿觉如释重负,前所未有的一身轻松。
“你……你所说的还不算晚……咳,是指什么?”楚龙吟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
“咳……”我也干咳一声,“我是怕老爷自此以后……当真只喜欢男人了……”
“咳咳咳!”楚龙吟呛了一阵,“老爷我又不是徐驸马……你是特例,老爷我还是只喜欢女人的……”
“所以,现在算是皆大欢喜了?”我红着脸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了一处,又同时飞快地避开,见他有些不大自在地来回踱了几步,摸摸鼻子挠挠耳朵,来来回回自己凌乱了一阵,终于停下脚叹了一声,道:“老爷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来也不过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生生被你这混小子——咳,你这——”
“臭丫头。”我替他道。
“——臭丫头涮了这么一大遭!”楚龙吟笑了出来。
“男人太过聪明就不可爱了,像老爷这样偶尔笨上一回还是蛮好的。”我也忍不住笑道。
楚龙吟听了愈发仰了脖儿哈哈笑起,我看着他,从相识到如今与他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流水般划过眼前,世事有时就是这么爱捉弄人,放在当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爱上这个曾经最讨厌的男人的,缘分这东西啊,不信还真是不行。
两个人对着笑了一阵,楚龙吟终于恢复了原样,一歪身坐到我的对面,在我脸上仔细看了半晌,笑道:“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说你是个男人罢,我看你就像个男人,今儿你又说你是个女人,我再一看你——分明就是个女人嘛!怎么相处了这么久竟丝毫未有所觉呢?”
“当局者迷,何况老爷不也曾经举了许多例子来说明我不可能是个女人的么?”我给他倒上茶,端了杯子递给他,却见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连我的指尖都不肯碰上一碰——平日他可是大爪子一挠就把杯子拿过去的,常常还会借机在我的手上摸一把。
“说来也是,”楚龙吟喝了一口茶,将这一小小细节抹过去,“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与众不同得很,如今你是否肯告诉老爷我你的来历了呢?比如你这手漂亮的毛笔字是从何处学来的?你那懂得推理断案甚至仵作验尸的学识又是师从何人呢?还有你会赚钱的本事,你同庄夫人那些个小秘密……愿不愿为老爷我一解疑惑呢?”
我想了想,认真地望住他道:“老爷,我从一开始就未瞒你,我是当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从我醒来时起就发现自己是个小叫花子,过往之事一概记不得,好在从路上捡了锭银子,然后买了身男装……又发现自己认得字,在地上划了划居然也能看出好坏来,这才做了写字先生谋生。想来我只不过是失了忆,但是对周遭事物的认知以及自己所学所识并没有忘记,这事也许听来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上它就是这么发生了,你若让我解释,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至于庄夫人的事……老爷还记得当初你打我板子的事么?”说至此处我故意撇着嘴看他,他干笑了两声道:“多久前的事儿了,老爷我早忘了……”
“才怪呢。”我瞥他一眼,“第二次捱老爷板子,我在堂下实在是动弹不得了,又淋了雨,就伤风上热起来,那时二爷把庄先生找来替我诊治,我因太过虚弱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被安置在了庄先生的房里,然后……”
“然后怎样?”楚龙吟眨了眨眼。
“然后……发现自己连病带伤都给庄先生治过了。”我低了头小声道。
楚龙吟反应了一下,“哦”地一声明白了,挠了挠头道:“秋水为人正直单纯,一根筋通到底,从来没有什么杂念……只是庄夫人那里必然通不过,看她对你热情呵护的样子,想必是希望让秋水娶了你以全你名声的罢?”
我点点头:“庄夫人就是这样想的,而若我不肯嫁给庄先生的话,她就要让庄先生以死赎罪了。庄先生替我治伤治病何错之有,这么一来反而成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了,这又让我情何以堪呢?所以这也是我迟迟不敢暴露女儿身的最大原因,我怕庄夫人会劝婚,或者让庄先生自裁……老爷,你不会在意我的身子被庄先生看过的事罢?”
“诚如天儿你所说,秋水本意旨在救人活命,失礼与活命比起来哪个重要?”楚龙吟直直地望进我的眼中来以打消我的顾虑,“庄夫人的父亲是位酸儒,自小就给庄夫人灌输了许多迂腐守旧的东西,因而庄夫人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关键在于天儿你,你对秋水……”
“神马?!”我一瞪眼,楚龙吟缩了一下,“你还在怀疑我对庄先生有情?”
“没有没有,天儿误会了,咳咳……”楚龙吟连忙赔笑,“我的意思是,以你来看,秋水本人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我没问过他。庄先生的性子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是庄夫人要他怎样他就怎样,多余的事一概不会去想的。”
楚龙吟望着我道:“那么天儿想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呢?”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处理还用得着把女儿身瞒到现在吗!?我白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小的是老爷的长随,连人带命都是老爷的,这事儿当然也要由老爷给做主,老爷说要我怎么处理我就怎么处理呗!”
楚龙吟笑了一声:“好你个臭小——臭丫头,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老爷我了是么?”
“难道你不该帮着我处理么?”我反问他,霸气再度侧漏。
“该、该!应该的!”楚龙吟笑着摸了摸鼻子,偏头想了一阵,“天儿,我且问你:你是当真一丁点儿也记不起自己以前的事了么?比如父母是谁?家住何处?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印象也好?”
我摇头:“确实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而且,我醒来的时候是小叫花儿的打扮,就算以前出身良好,只怕后来也是家道中落了,否则长到这么大也不可能突然就成了叫花子。”
“那么,你想不想找回自己的家世或是父母呢?”楚龙吟又问。
这个……当然最好不要找……否则麻烦就更多了。我假作犹豫了一阵才道:“家父家母若还健在,必不会把我丢在外面行乞,我现在过得很好,且又一直待在清城,就算他们想找回我去也总能找得到,所以……这件事就顺其自然好了。”
楚龙吟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找秋水就此事谈一谈,你等我消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