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我继续细问,逸王爷已经从里间出来了,我便没有再往下说,替他在杯中续上茶,行了礼后转身回了里间。
那古怪的眩晕也不过是一下子的事,坐到床边时已经恢复了原状,我心中替海盗迅感到难过,不成想他苦等苦盼苦思苦恋了十六年……不,已经十七年了,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要怎样跟他说才好呢?告诉他,怕他会从此忧伤自责一生,不告诉他,他仍会把自己困缚在对千树的记忆和思恋中无法自拔,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无法去追求新的幸福。
而且——千树居然还有了一个女儿!先不管女儿的父亲是谁,单说这个女儿现如今是否还活在这世上呢?千树死时她不过才七八岁,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要如何在这复杂可怕的人世上活下去呢?
唉,世间事遗憾的太多,圆满的太少,知足就好。
收回思绪,我伏到桌前提笔练字,渐渐地心无旁骛,灵台澄澈。坎坷的经历是成长的基石,如今我已能在这基石上平静而立,只要我爱的人一切安好,我什么都不会担心和畏惧。
不觉间天色擦黑,已是到了晚饭时候。逸王爷带着我和怀谨来至一楼厅内,依旧同九王爷和楚家兄弟同桌用了饭。饭毕,怀谨一抹嘴,向楚龙吟笑道:“楚大人,几时开始你所说的那个什么‘场景重现’?我扮谁?”
楚龙吟黑亮的眸子将他望住,慢慢地道:“就委屈世子来扮作怀清世子罢。”
怀谨听了面不改色,爽快地道:“好啊,若能因此为怀清找出真凶,我自当助一臂之力。”
楚龙吟笑了笑:“不过呢,下官有话说在前头:因为这场景重现是按照下官目前为止所做的推测来进行的,如过程中有对世子不敬或是推断错误之处,还请世子暂先忍耐,莫要打断进程,待我们从头到尾演示完毕,世子再来为自己申辩,可好?”
“没问题。”怀谨点头,“那么谁来扮做我呢?”
楚龙吟一拱手:“下官得罪了,世子您将由下官来扮。”
怀谨翻了翻眼珠:“哦,你么?身量倒是合适,就是长相丑了点儿。”
如果怀谨不是凶手的话,听了这话只怕我早就被逗笑了,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却有些沉重,通过下午时在房中与他的对话可以察觉得出,其实他真实的性格并不讨人厌,那自大无礼的表现只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罢了,我倒真的希望楚龙吟的推理出了差错,凶手另有其人。
“九王爷和逸王爷两位千岁就当做监督人,分别在怀谨世子和怀清世子的房中坐阵就是了,”楚龙吟安排道,“另外还需劳驾毓秀郡主在过程中为下官帮把手——现在就开始罢,世子在去怀清世子房中之前请先旁观下官行事,免得对世子有失公平。”
众人一齐应允,随着楚龙吟往二楼怀谨的房中走,楚龙吟边走边道:“昨晚此时,世子您吃罢晚饭便了自己房间,可对?”
怀谨点头:“没错。”
一时来至怀谨房中,楚龙吟让众人坐到椅上旁观,而后开始用怀谨拿来熏醋的那口大锅从侧室舀来凉水吊到壁炉上烧。火势很旺,转眼一锅水便烧得开了,楚龙吟便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用收集来的石碱粉和白醋调配醋酸钠溶液,在此过程中楚龙吟死死盯着怀谨的神色,怀谨却是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见此情形楚龙吟反而笑了,同我悄悄地对视了一眼,我便冲他飞快一笑:没有情绪就是最大的破绽啊!——任谁看见我把石碱粉和醋放到锅里搅和也会感到惊奇的吧?!何况怀谨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看到这样奇怪的事必定会脱口相问才对,只有逸王爷他们因之前见过了我的演示才会像现在这般没有明显的反应,怀谨如果也是一样的平静表现的话,只能证明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龙吟并不揭穿怀谨的破绽,待我配好溶液后便端着锅把溶液倒入侧室的浴池中去,而后再端来一锅凉水放在火上烧,如此这般接连配了十来锅溶液便差不多灌了多半池,楚龙吟将侧室的窗户推开、门子关严、炉火熄掉,把众人带到外间笑道:“接下来,我——怀谨世子该去寻怀修世子下棋了,而怀清世子也差不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段不必演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时间过去。”
众人于是围坐在外间桌前边喝茶边消磨时间,因这是在证明怀谨是否为凶手,气氛不免有些尴尬,大家都沉默不语,唯有楚龙吟端着茶盅儿坐到墙根儿去,旁若无人地跷起二郎腿打了一阵盹儿,良久忽地睁开眼,向怀谨笑道:“听说世子曾经戍过边,是么?”
怀谨点头道:“不错,在北国边境戍边三年。”
“喔,北国啊……那边很冷的罢?听说连年积雪不化,兵士们过得也很辛苦……这样的情况下也要日日操练么?”楚龙吟聊家常般地道,也不知心里又转着什么鬼点子。
怀谨似也没有多想,只管应道:“那是当然!否则拿什么体力来保家卫国?!”
楚龙吟咧嘴一笑:“下官听说那里的兵士为了强身健体,一年四季都用雪山上化下来的冰水洗澡,不知可有此事?”
怀谨也笑起来:“这倒是真的,强身健体是一方面,关键是用柴禾烧洗澡水的话太费事,且洗得热气腾腾地从屋里出来,一到外面又那么冷,极容易伤风甚至得肺痨,这在军营里来说可是致命的,因此那边的兵士从来不洗热水澡。”
楚龙吟听了点头,眯起眼来冲着怀谨坏坏一笑:“世子呢?以您的身份难道也要跟着兵士们洗冰水澡不成?”
“当然!”怀谨把眼一瞪,“身为吾皇后人更应身先士卒,若连个冷水澡都不敢洗还拿什么服人?!”
楚龙吟翘起大拇指:“不愧是皇族血脉,下官佩服之至!”
之后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大半个晚上终于过去,将近五更天的时候,楚龙吟伸了个懒腰,笑向怀谨道:“时候差不多了,请世子去楼上怀清世子的房中‘睡下’罢。”
怀谨应了,同被楚龙吟暗中安排监视他的逸王爷一起出了门。楚龙吟将事先备好的绳子挂在腰上,而后进得侧室钻出窗户,像只灵活的大猴子般攀着那烟囱墙往上爬,直到听见他在上头道了声:“我到了。”我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来。
接下来想必他在楼上怀清的房里就是模拟怀谨如何将怀清挟制到侧室后杀害、又是如何用绳子绑住怀清尸体进行移尸的。果然片刻之后见他有些吃力地缚着扮作怀清尸体的怀谨从烟囱墙上攀回来——怀谨是练家子,虽算不得高手,移起尸的话也会比楚龙吟轻松许多。过了片刻,逸王爷也从门外进来,同我们一起静待后续发展。
楚龙吟背着怀谨从窗口钻进来后在那里喘了半天,忽地将气息一敛,淡淡地向怀谨道:“接下来便是演示凶手如何将怀清世子的尸体冻成冰的过程了,只怕在这里要委屈一下怀谨世子你——下官需要把世子放入这冷水池中方能更贴近事实,请世子暂先忍耐片刻罢!”说罢也不等怀谨反应,拦腰抱起他就要往浴池里放。
“且慢!”怀谨大叫了一声从楚龙吟臂弯里挣出来,一指池水,“这么凉的水,你想冻死我么?!”
楚龙吟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世子戍边三年日日洗雪山冰水澡,还会在乎这么一丁点儿的冷水湿身么?”
——这家伙!原来之前同怀谨闲聊根本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早就料到了怀谨会拒绝下池,提前用话把他给扣住——真是一只大狐狸呢。
怀谨见自己上了楚龙吟的套,不由怒道:“你方才往这水里又是放石碱粉又是放醋的,现在又想把我放进去,是要恶心死我么?!”
“石碱粉我们平时不就是用来洗衣洗身的么?白醋是食用的,更不会有什么毒,世子进入池中后合目屏息稍忍片刻也就是了。”楚龙吟微笑着道,“世子在边关日日随军操练,雪地泥沼里摸爬滚打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被石碱粉和醋泡一泡么?”
怀谨咬牙道:“做什么非要到池里泡一泡才行?假作泡过不就好了?只是模仿而已,若样样都得还原场景,难不成你还要捅我几刀才成?!”
楚龙吟偏头向窗外看了看天色,淡淡地道:“世子,若再这么耽误下去误了时间,有些事情只怕就不好说清了,您究竟想不想洗刷自己的嫌疑呢?通常被冤枉了的人都会甘愿受些委屈也要为自己证明清白的罢?”
怀谨坚持道:“你给我换成清水我就下池!这恶心巴叽的水我才不要下!”
楚龙吟眼见他耍起无赖来,也懒得多说,只向旁边的九王爷打了个眼色,九王爷便向怀谨笑道:“你这个小琚儿!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分轻重缓急地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龙吟,你且不必管他,本王替你做主,把这小子给我丢到池里去罢!”
楚龙咏立即应了一声,箍住怀谨就要将他脸朝下地往池水里摁——他这张脸只要一进水就会瞬间被冰封住,抢救不及时的话只怕就要活活被闷死在冰里了。但听得怀谨一声沉吼,使出一记类似反擒拿手之类的招式将楚龙吟钳住,一推一甩间就把楚龙吟挣了开去,而后立在那里哈哈地笑了起来:“楚大人!说来说去你是认定了我是杀人凶手了是么?”
“正是。”楚龙吟挑眉看着他。
“好,我且不管你是怎么妄自揣测我杀掉怀清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方式的,”怀谨冷笑,“我只有一个关于本案的问题要你来解答,答不出来的话你就不得再怀疑我,如何?”
“若下官答出来的话,世子是否就肯承认自己确系凶手无疑了?”楚龙吟反问。
“待你答出来后一切自有定论。”怀谨冷声道,向着窗外一指,“怀清之死暂放一边,我只问你:怀熙的房间距我的房间有这么远的距离,况且还隔着一扇琉璃窗,我是怎么做到在自己房间就能将之杀死的?”
“以匕首为箭尖,以冰柱为箭身,搭弓引箭,凭世子从天下第一神箭那里学来的箭法,还怕射不准十几丈外的目标么?”楚龙吟淡淡道。
怀谨哈哈一笑,讥嘲地道:“楚大人到底是个文官,你所谓的冰箭与平常的铁箭相比,重量上要轻得多,且匕首比箭尖大,在空中飞时必有阻力,就算我箭法再好也不可能用冰箭穿透十几丈外的琉璃窗,你若不信,咱们不妨也‘原景重现’一回!”说着便到外面叫下人去准备匕首和冰,楚龙吟的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事实上此前在楚家兄弟推理的过程中就对第二件案子里破坏窗户这一点存在着疑问,只不过因为我们这些人中没有人会武,所以没有办法实践,如今反被怀谨揪住这微小的漏洞要打翻身仗,形势顿时逆转。
趁着怀谨在外间着人安排“道具”之时,逸王爷低声问向楚龙吟:“龙吟,你可有把握?看怀谨的意思,似乎我们此前的推测并不易成立……”
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楚龙吟却是一点不急,冲着逸王爷眨眼一笑:“冰箭射窗,没有亲自试过的人谁敢言之凿凿地说射不透呢?怀谨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试给我看,反而让我更加肯定了他杀掉怀熙世子的手法就是如此无疑!原本我还没有什么把握,他这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举动却替我证实了这一手法的可能性。且,他既然执意要试给我看,说明他在计划这一次的杀人行动时就已经尝试过了冰箭射窗的法子,而且还没有成功,这又暗示了他在其中必然用了能解决这一问题的法子,我们只需找出这法子就可以破他这道局!”
“能是什么法子呢?琉璃窗虽不比石头却也是相当厚的,除非是在这里用石头抛过去先把窗户砸碎,然后趁怀熙起床查看的时候再用冰箭杀人。”逸王爷琢磨着道。
楚龙吟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望向对面的窗户道:“其实我们确实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弄清楚,譬如怀熙房中那扇碎掉的窗户,窗框子上光秃秃的连一片琉璃都没有留下,而怀明与怀清房中的窗户同样是被凶手打碎,窗框子的边边角角却都留有残片,很明显第二次破窗是异于正常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