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不是笨蛋,他比任何人都聪明。
这件事情,无论是李斯还是嬴政,都能够轻易看出,这番惨剧,其中天灾的成分并不高,更重要的无外乎是人祸更甚。
其中人祸之所以为人祸,乃是因为当地这郡守,拘泥腐朽,不通变化。
可其中的真正原因,当真如此吗?
嬴政看着李斯,道:“李斯,你话中有话。”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哼。”
嬴政有些不悦道。
“你与朕君臣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莫非你对朕还有什么保留、忌惮?”
李斯摇了摇头:“陛下误会了。臣一片赤诚之心,毫无保留。”
“既无保留,那便是有所忌惮了。”
嬴政的语气淡然。
“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堂堂丞相,都要为之忌惮?”
李斯却是沉默了,没有立即开口。
嬴政也不着急,好整以暇等着。
他很清楚,李斯既然愿意说这件事情,那就决计不会让他久等的。
所料不错。
不过区区三五息之后,李斯便缓缓开口道:“《战国策》有《邹忌讽齐恒公纳谏》一文,有云:‘吾妻之美吾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弊甚矣。’”
嬴政缓缓接着李斯的话头,往后说道。
他目光灼灼看着李斯。
“李斯,你可是想效仿邹忌进谏?”
李斯忽然站起身,隆重地整理好了衣衫,在大殿当中长跪不起。
“今,我大秦威加海内,四方之臣莫不拜服,天下之兵尽收陛下之手。”
“然!储君之位,一日不定,诸方势力,一日不宁。”
嬴政的眉头逐渐紧皱:“李斯,你的意思是说,这河南旱灾,跟朕立储君之事,莫非是有密切
说道最末,嬴政的眼神逐渐变得锋锐起来,隐有杀人之意。
李斯神色不变,继续说道:“此事蹊跷非常,无论是旱灾有预兆之时、发生之时、发生之后,均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引外界救援。”
“可这郡守非但放弃了所有选项,反而一心固守……臣大胆推测,他是在固守待援。”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拿冰冷的目光继续看着李斯。
对嬴政这等视线,即便已经为臣数十载,但仍然令他头皮发麻,浑身僵硬。
只是现在,箭在弦上,他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
否则,劝谏不成,他也有大概率会掉脑袋!
这位陛下,能够一扫六国,骨子里可不是什么仁君。
仁君,只能守成,能开疆拓土的,只能是暴君。
能一口气覆灭六国的,那便是暴君中的暴君!
“臣查阅过了郡守这历年的往来记录,推算出了其中的一些蹊跷之处。”
“说重点。”嬴政有些不满,加重了语气。
“是,陛下。”
李斯不敢怠慢,赶紧说道。
“其中往来各处的粮食缴纳、征收,陈郡阳夏县的粮食,基本都被调遣进了咸阳城的皇家私仓。”
“而其中,又以公子胡亥、公子子游两位为最甚。臣暗中查看了这两位公子府邸近些年的粮食度用、开销,察觉又以公子胡亥府邸,度用最为繁多。”
“公子子游府邸所消耗粮草,记录可查,清晰、分明。”
“可公子胡亥府邸所消耗粮草,却语焉不详,推算其中至少有三十万斗粮食,不知去向。”
嬴政忽然嘿然一笑。
“李斯,你是赢子游的老师,既然这件事情涉嫌到了子游,那你本应该避嫌才是,却在朕的面前说这等话,又是何意啊?”
李斯表情不变,似乎对嬴政会这样问毫不奇怪,当即对答道:“举贤不避仇,检举不避亲,君子行事,当如是也。”
“子游调遣粮草之事,乃是为了训练新军。”
当初赢子游捣鼓火器的时候,问蒙恬将军要了八百人组成火枪队,日夜操持训练。
其中所消耗的粮秣,那自然是从他自己府邸走的账。
这件事情,嬴政是早就知道的。
但是……胡亥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既是如此,那么公子子游的嫌疑,便可排除在外。”
李斯继续说道。
“可是公子胡亥府邸,却是有三十余万斗粮食,无法追根溯源。”
“李斯。”
“臣在。”
“虽然胡亥小儿在尔等眼中,并不受朕宠爱,但却也别忘了,他亦是朕的皇子。”
嬴政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句。
不管子游、胡亥、扶苏这些皇子内斗如何激烈,那也只是皇家内事。
但作为外臣,你李斯胆敢插手染指,那可就犯了大忌,是要被车裂斩首的!
李斯的脸色微微一白,瞬间便明白了嬴政的弦外之音。
当下,他便闭嘴不谈了。
“许是酿酒罢,胡亥自小喜欢饮酒,区区三十万斗粮食,也不过酿造十来万斗初酒而已。”
根据古法酿酒的规则来说,三斤粮食一斤酒是常态,但若是想要酿造好酒的话,五斤粮食都不一定能打住。
所以,嬴政的这个说法,姑且还算是站得住脚的。
可又有一样,即便是十万斗粗酒,胡亥又需要多久时间才能饮完呢?
可既然嬴政选择了避而不谈,那李斯也不敢再多说了。
毕竟涉及皇家内事,他一个外臣是不能多言的。
而今这番话,严格来说他李斯已经算是有所僭越了。
“对了,削你的一百食客,暂时归子游麾下吧。”
闻言,李斯自是心领神会,道:“谢陛下。”
至此,这对君臣之间的谈话,陷入了僵局之中。
两人都默默不语,各自思考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掌灯的宦官忽然快步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公子扶苏求见。”
“扶苏啊?”嬴政抬了抬眼皮,“可说有何要紧事么?”
“这……”
宦官脸色似乎有些为难。
“既是没说,那便让他先回去罢,朕现在不想见人。”
跟李斯聊的话题太重了,嬴政这时候只想好好静一静。
“可……可是陛下,公子扶苏似是一路奔来的,连鞋袜都跑丢了一只。”
“喔?”
这下,嬴政不由怔住了。
公子扶苏,是他诸多皇子当中,最是讲究传统礼法的。
每次面见自己,必须要先焚香沐浴,换上整洁干净、用芝兰熏过的衣服才行。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如此注重自我着装的扶苏,表现如此失态呢?
一念及此,嬴政只能叹息了一声:“宣。”
“是,陛下。”
数息之后,扶苏快步跑了进来,扑通跪在龙台之下。
“父皇,灾报!”
“河南出现重大灾情,周遭属地均遭殃及鱼池!”
闻言,嬴政面不改色,只是嗓音有些沉重的嗯了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