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荣终究老了!
四十多岁的年纪,若保养得当倒还好,可惜曹荣却是声色犬马,早被酒色淘空了身子,不复当年之勇。
之所以为先锋军,说穿了是为曹宁未来谋划。
他老了,靠着郭药师在完颜宗望跟前的宠信,曹荣足以安享天年。便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富家翁,也未尝不可。但曹宁还年轻,既然已归降金人,总要站稳脚跟才是。否则的话,一旦郭药师失了宠信,曹宁又该何去何从?若没个功勋在身,很快便会淘汰。
也正是因为这样,曹荣才决定拼这一回。
他对宋军的情况非常了解,甚至比郭药师还清楚。
对宋军的战斗力,以及那些官员的胆略,曹荣心知肚明。他知道,只要不打到开封城下,便不会遭遇太过强烈的抵抗。所以,从一开始曹荣的目标便是广济河南岸。
渡河成功,便是首功一件。
太过冒进的话,并非一桩好事……
也正是这原因,曹荣才不愿那么急切的推进。攻占封丘,兵不刃血;谋取期城,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在曹荣看来,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功勋,何乐而不为?
可是,曹宁却不这么想!
他想要尽快攻占广济河,夺取广济河渡口。
曹荣一开始并不太同意曹宁如此冒进,在他看来,不用一兵一卒攻占期城,之后再向广济河推进才是正途。这样子的话。部曲不但可以获得充足的休整时间,便是对郭桥镇也能制造足够的威慑。他很清楚,这个时候郭桥镇必然乱成一团。
但曹宁劝说道:“父亲何必如此小心,便是现在夺取郭桥镇,也当不得大事。
只看封丘守军便知宋军状况,若拖延的久了,待宋军缓过气来。再渡河攻击怕要费不少周折。有道是兵贵神速,孩儿愿率本部人马,攻取广济河。把那首功拿下。”
曹宁的话,也有道理。
于是在三思之后,曹荣便同意了曹宁的主意。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期城几乎是一座空城,根本不费一兵一卒便被他拿下。想来郭桥镇的情况,和期城相差不大,所以曹荣在拿下期城之后,便早早的睡下了。
只是,这一觉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噩梦连连,到子时他啊的一声大叫,翻身从床上坐起,额头冷汗淋淋。
怎么回事?
曹宁心中疑惑不解!
他喘了口气。披衣从床上下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清醒许多。
迈步走出房间,却见一轮皎月高悬,把清冷的月光洒落人间。
这是期城县令的府衙。小小庭院中,仿佛笼罩一层白霜,给人一种冷幽的感受……
曹荣在门廊上站立良久,突然喝道:“来人!”
“小底在。”
“少爷可有消息传来?”
那守在庭院中的亲随连忙道:“回将军的话,少爷还没消息传来……依着少爷的行军速度,这时候应该已经拿下郭桥镇。正朝广济河逼近,所以才没有传来消息。”
曹荣想了想,觉得也有些道理。
可是内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安宁,徘徊片刻之后,他突然下定决心,“传我命令,三军**,丑时用饭,寅时出发。”
“啊?”
那亲随一怔,犹豫一下道:“将军,这才刚过了子时啊。”
哪有这大半夜**行军的道理!
曹荣冷冷看了那亲随一眼,旋即道:“莫非要你教我如何行事?”
“小底不敢。”
曹荣摆了摆手,示意那亲随下去。
他回到屋中,却有种坐立不安的冲动。
一会儿在屋中徘徊,一会儿又坐在那里发呆,整个人的情绪,也变得非常焦躁。
原因?
曹荣自己也说不清楚!
按道理说,曹宁不应该遇到什么麻烦。
自家儿子的本事,自家最清楚。曹宁自幼拜相州名枪手陈广为师,武艺高强,可谓勇冠三军。在京畿东路一带,几乎无人能敌,故而才有京东一杆枪,玉面小温侯的称呼。论兵法,曹宁也不差……曾就读于武学,后因某些原因不得不离开。
便是开封武学的教头,也认为曹宁离开可惜了。
但没办法,谁让曹宁招惹了当时的太宰王黼呢?也正是这个原因,曹荣才决意归降。哪怕王黼已经死了,但是对曹荣而言,昔日的仇恨,却没有半点减少。只不过,他把对王黼的仇恨,转移到了老赵官家身上。这也是郭药师能劝降他的原因。
曹宁文武双全,麾下兵马也非等闲。
如此情况下,便是遇到抵御,也不会出现什么麻烦才是。
可曹荣就是无法放下心……
一个时辰,转眼过去。
金军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准备用饭。
曹荣也饱食一顿,而后顶盔贯甲,走出期城县衙大门。门阶下,早有扈从牵来战马,曹荣正要跨坐马上,却忽听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紧跟着就听到有人高声呼喊:“报……”
曹荣忙转过身,凝神看去。
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来到曹荣跟前,马上骑士滚鞍落马,单膝跪地道:“启禀将军,方得前方战报,少将军在郭桥镇遭遇宋军伏击,全军覆没。少将军他,他,他……也被宋军所害。”
“什么?”
曹荣激灵灵打了个寒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早在这探马过来的时候,曹荣便有一种不祥预感,哪知道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噩耗。
“少将军遭遇宋军伏击。全军覆没。”
“后面,你刚才说你家少将军……”
曹荣快走两步,已来到那探马跟前,一把将探马拽起来,厉声喝问。
那狰狞表情,把探马吓得魂飞魄散。好在他还算清醒,听得曹荣问话。便结结巴巴回道:“少将军被宋军所害。”
“你胡说!”
曹荣怒吼一声,把那探马推倒在地,锵的一声拔出宝剑。厉声道:“你在说一遍。”
便是再说十遍,也是如此。
曹荣那高举的宝剑,终究没有落下。
他知道。这怪不得斥候,斥候也是打探消息回来,如实禀报而已。
可是这脑海中却一片空白,胸中一股怒气噌的一下窜到了头顶,曹荣手颤抖半晌,猛然大声吼道:“传我将领,三军出击……若不马踏郭桥镇,我曹荣誓不为人。”
话音落,手中宝剑咔嚓一下子便斩断了栓马桩。
曹荣铁青着脸,翻身上马。朝着校场急驰而去。
众亲随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随着曹荣赶去校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混杂着刺鼻的硝烟,令人不禁蹙眉。
战斗已经结束,玉尹催马在战场上徘徊。
一般而来,古代作战很少出现真正的全军覆没。所谓的全军覆没,倒不如说是全军溃败。而且古人的军队。一场大战中若伤亡超过两成,基本上就会出现溃败局面。
对于此,玉尹倒也不觉得奇怪。
曹宁挺可怜,被玉尹何元庆再加上高宠三人三连接,甚至连对手是谁都没弄明白,便丢了性命。
为此,何元庆颇为不满,跟在玉尹身后仍絮絮叨叨,“十三郎忒会取巧,那虏贼明明是被我打下马,却让你得了便宜。不过,这鸟厮看上去挺厉害,也忒不禁打。”
高宠在一旁,嘿嘿笑了。
对何元庆的抱怨,他全无还嘴的意思。
任凭何元庆怎么说,那个曹宁已经死在他手中。
曹宁一死,金军顿时大乱。被掌心雷轰了一回,金军已经乱成一锅粥,曹宁在一死,便整个丢了精气神。牛皋和董先率步军趁机一阵狠杀,一千金军死伤约有三百之数,剩下的便狼狈而逃。这一战,对宋军而言,可谓是大获全胜。宋军战死十二人,伤三十余人,战果辉煌。
可玉尹并没有感到开心,带着人徘徊在战场上。
王敏求正率部清理战场,不时会传来一两声凄厉惨叫。
但玉尹,却充耳不闻。
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搏杀,甚至在大战时,玉尹也如此认为。
谁又想到,在那股子血气回落,整个人冷静下来后,却是一阵阵莫名的冷意……
玉尹突然勒住马,环顾四周。
半晌后,他突然问道:“老庞,可曾派出斥候?”
庞万春催马上前,沉声道:“回禀将军,已经派出斥候前往期城打探消息……”
“把这里收拾妥当,让弟兄们都早些休息。
天亮之后,恐怕还会有一场恶战。曹荣丧子之痛,恐怕会比之前变得更加凶恶。”
庞万春听罢,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将军,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庞万春出身行伍,曾经从方腊造反,是反贼中的大将军。对于兵事的了解,更不是玉尹可以相提并论。早在金兵退下,庞万春便已经猜到,还会有一场恶战到来。
曹宁死了,曹荣又怎可能善罢甘休?
等他兵临郭桥镇的时候,少不得是你死我活。
虽说经此一战,玉尹大获全胜,确是靠着对方的轻敌,以及玉尹手中的掌心雷奏功。
曹荣会不会重蹈覆辙?尚未可知!
不过庞万春却知道,接下来的战斗,绝不会似先前那般轻松。
玉尹却没有回答,而是催马往前走。
庞万春见此。忙跟上去,轻声道:“小乙可是在担心,曹荣?”
“曹荣?”
玉尹闻听,却笑了。
“一个痛失爱子,失去理智的家伙,又能奈我何?我担心的不是曹荣,而是曹荣背后的郭药师。
我在想。咱们要在这郭桥镇,坚守几日?”
郭药师吗?
庞万春揉了揉鼻子,不知如何接口。
他对郭药师。全无了解……也难怪,那郭药师长年在北方,而庞万春是在江南造反。两人根本不了解,甚至在来开封之前,庞万春根本就不知道郭药师何方神圣。
“那曹荣……小乙要如何对付?”
玉尹勒住暗金,手指前方一片荒原,“如此地势,除了死拼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郭药师一怔,也就是说,玉尹根本不知道如何对敌!
死战?
凭自己这一千多人,和两千多如狼似虎的虏贼抗衡。实在是胜少负多。更不要说,己方马军不过二百,而金军几乎全都是骑兵。曹荣的部曲,虽说比不上女真人的铁浮屠,但也是身披重甲的猛士。两千多骑兵发起冲锋。己方又如何抵挡?
“小乙的意思,莫非是……效仿先前,用掌心雷?”
“我一共带来三百枚掌心雷,昨夜已消耗七十多枚……而且,曹荣必得到消息,知我手中有此利器。断然不会如曹宁那般,莽撞的扑过来。若结阵使用掌心雷,只怕是效果不佳。但我们现在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那二百多枚掌心雷了……”
玉尹这番话,说得前后矛盾。
可是庞万春却听出了玉尹的意思:想要打败曹荣,只有依靠掌心雷的威力。
但是这掌心雷要如何使用,才能够发挥出效果,还需要认真考校,想出一个章程。
说起来,庞万春也是第一次见到掌心雷这种火器。
对于掌心雷的威力,他也是非常震撼,不曾想会如此骇人。他亲眼看到,金兵被掌心雷炸的血肉模糊。清理战场的时候,几乎看不出人的模样,只剩下一堆烂肉。
掌心雷的威力,的确是惊人。
但如何发挥它的威力,却要仔细思考。
庞万春策马玉尹身旁,看着茫茫旷野,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那小乙准备如何抵御?”
玉尹,却回过头。
月光下,郭桥镇城墙若隐若现。
庞万春突然眸光一闪,“若不得野战,何不据城而守?”
“嗯?”
“郭桥镇虽说不甚坚固,却毕竟是一座城寨……虏贼擅长野战,而我方多是步卒,也唯有据城而守,方有一线生机。”
“哥哥,计将安出?”
玉尹知道,论计谋战术,自己怎么也比不得庞万春这种专家。
想当初,庞万春曾统帅千军万马,更经历过无数次惨烈搏杀,方才活到了现在。别的不说,庞万春的那份眼力价和他对战事的掌控力度,绝不是玉尹可以比拟。
哪怕玉尹是穿越众,有千年眼界,却不是行伍出身。
庞万春微微一笑,在玉尹耳边低声窃窃私语。
玉尹一开始,眉头紧蹙……但渐渐地,却露出了笑容。
也许,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天,渐渐亮了!
靖康元年正月初七,曹荣率领两千大军,踏踩着晨雾,自期城呼啸而来,兵临郭桥镇。
一路上,曹荣逐渐冷静下来。
他更让人收拢了从郭桥镇败退下来的金军,仔细打听了宋军的情况,对昨夜曹宁和宋军的交锋,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非是曹宁无能,而是宋军手中有一种火器,打得曹宁措手不及。当然了,宋军之中似乎还有几员悍将,据说是勇冠三军。
不过,金军对那三员宋将,却一无所知。
便是曹荣自己,也不记得东京禁军中,有如此猛将。
他知道殿前司金枪班直有一个曹宁,也知道在侍卫亲军马军司里,有一个呼延灼。
东京禁军的那些有名望的将领,曹荣大都知道。
甚至,他还知道殿前司指挥使马皋的夫人王燕哥,虽为女将,却是巾帼不让须眉……
可是,却偏偏不知道那三员宋将是何方神圣。
曹荣虽说痛失爱子,一心想要为曹宁报仇。但他却不是一个逞匹夫之勇的莽夫。这一点,从他一开始便徐徐推进,一座城池一座城池的掠夺,便能够看出端倪。
所以,越是报仇心切,曹荣便越是冷静。
在仔细询问了战况之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宋军有一种火器,并非他所熟知的霹雳炮,皮纸炮那样的武器,而是一种便与携带,可以投掷的火器。这种火器,威力惊人,爆炸的声音很大,可以使战马呈现慌乱。不过,曹荣却听出了掌心雷的弱点:只能用手投掷,爆炸的范围很小,只要骑军不挤在一处,威力随之减少。
若是这样,便散骑出击。
郭桥镇宋军并无太多骑军,单靠步卒,恐怕也难有作为。
最重要的,他已经知道,郭桥镇几乎是一座空城,那郭桥镇的宋军,不过是一支孤军。
我儿休要害怕,为父这就为你报仇!
曹荣心中大定,旋即命骑军拉开距离,朝着郭桥镇逼来。
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
郭桥镇冷冷清清矗立在晨光之中,透出一股子清冷之气。
镇外,尚残留着昨夜大战的痕迹。曹荣纵马向前,举目朝郭桥镇看去,却不见一个宋军的影子。
郭桥镇大门紧闭,城头上竖着一根木杆子。
那木杆上,悬挂着一具尸体,被扒的精光,光溜溜掉在杆子上,随着清晨的微风晃动。
曹荣忙仔细看去,却不禁瞠目欲裂。
他看得清楚,那杆子上挂着的尸体,赫然便是曹宁。
“宋狗欺我太甚!”
本平静的心境,被那具尸体一下子打破。
曹荣再也无法耐住心头怒吼,举起大枪,嘶声厉吼道:“三军儿郎,与我冲锋……”
金兵,伴随着曹荣一声怒吼,齐声呐喊。
两千多铁骑想着郭桥镇扑过去,眨眼间便来到城门下。
可是郭桥镇的城头上,却依旧是悄无声息。
曹荣见此状况,不由得有些疑惑,他犹豫一下,便下令道:“宋军不敢应战,儿郎们下马攻城。”
金军以骑兵为主,虽说没有大型攻城器械,但也带着简单的攻城器具。
拒马迅速架起,在数十名金军抬起拒马,呼喊着向郭桥镇的城门冲去……曹荣则勒马城下,凝视城头上的动静。不知不觉,麾下的骑军在不经意间,正聚拢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