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回到秦淮河畔的宅子,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惠圆早已将早饭买了回来,却没有一个人开吃,全都默默等着。
见他浑身湿透地进了大门,众人顿时就要围上去。
“没事!”步安笑着伸手阻拦:“我换身衣裳就来!”说着便一头冲进了自己屋子。
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擦干头发,重新用英雄巾扎起来,连鬼甲也脱下来抹干——自从被十七踢了那一脚,女鬼虞姬就再没有现身过,大约是因为那一脚的大半分量,都被她挨下了——待到换上新衣,走出屋子时,已神清气爽,没有一丝狼狈相了。
吃早饭的时候,广念与十七也醒了。正堂里摆了两张桌子,正好十六人,步安就和屠瑶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和尚不吃肉,买来的早饭却照顾到了众人的胃口,白粥、肉包、各种糕点一应俱全。
七司众人狼吞虎咽,屠瑶吃得慢条斯理,倒也相映成趣。席间屠瑶问起步安下山一年来的经历,步安照旧含糊其辞。
另一张桌子上,卫十七一直偷偷盯着屠瑶,似乎对她很是好奇。
屠瑶瞥见邓小闲与洛轻亭朝步安频使眼色,便猜到方才步安离开后,这几人所言,有许多不实之处,也知道步安不愿多说,终于不再问了。
旋即她便放下筷子,柔声道:“你也别在江宁久留了,带上宋青,回越州去吧。”
步安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将屠瑶送到门外,看着她一人一伞,走上了大街。
不出步安所料,他在檐下站了许久,也始终不见屠瑶回头看上一眼——这女人有时心软,有时又极其坚毅,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步安摇摇头转回身,却见张瞎子等人都已站到了院子里,个个手上都撑着一柄伞。
步安神色凝重,随后又渐渐露出笑意。
众人见他笑了起来,也一个个的傻笑。
“有可能去了回不来啦。”步安摇头苦笑。
这回却是程荃头一个站了出来:“步爷兴许还不知道,咱们离开剑州府的时候,百姓们送出三十多里!那场面放在一年前,便是想都不敢想!小的这辈子能有那么一天,早已经值了!从此这条命就是步爷的了!”
“说的什么丧气话!”张瞎子朝前迈了一步道:“任他什么劳什子大会,但凡步爷要去,咱们便上下齐心将它趟平了!”
看着众人群情激奋,步安也难免有些欣慰。
“不能全去,得留下一人。”他笑了笑道:“就花道士留下吧。”
“我?”邓小闲仿佛被看穿了心事,尴尬道:“我也不是不想去……”
“得了,别废话,”步安翻了个白眼,知道这家伙骨子里就是个小人,摇头道:“一会儿我们走了,你便将我师弟送回天姥山去。”
说着便走过去,一把将他手中的油纸伞抢了过来。
……
……
玄乎湖畔,伞盖攒动。
今日逐月大会,天下修行人中的年轻一辈,几乎齐聚于此。
即便接连几次变故,走了许多人,佛门僧侣更是离去大半,这一日来到玄武湖畔的,也足有三四千人之多。
湖畔有官府差役维持秩序,其中另有不少绿衣督使点缀其间。而通往湖中五洲的长堤前,既没有人把守,更无人检察身份,似乎只要是愿意入内的,都一概放行。
步安一行来到湖畔时,只见十里长堤之上,已经缀满了伞盖,缓缓往湖中五洲涌去。
一路走来,十七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这时,才凑近步安跟前,低声道:“我看你们紧张兮兮的,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为什么这些人脸上,丝毫都看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只是担心而已。”步安小声答道:“怎么,你怕了不成?”
“你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十七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我是怕没有热闹可瞧。”
步安心说,假如真是如此,那实在最好没有——毕竟直到眼下,他也没有任何实证,所有的推论都是凭着一点点蛛丝马迹拼凑出来的。
正这么想着,忽然发现身旁广念的眼神有些异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长堤前,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宋蔓秋与孔灵。
小和尚许久没有见到孔灵,竟不自觉地越过了人群,快步跑了过去,只是跑近了才有些尴尬与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宋蔓秋自然也看到了步安一行,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她所在之处,本来就是去到湖上的必经之地,是以只是站在伞下,等着步安走近。
“宋姑娘……世畋兄没有大碍吧?”步安来到她跟前时,七司众人很识趣地没有紧跟上来,全都站在十几步之外。
“他带着伤也非要过来,到了这边才坚持不住,让人背回去了。”宋蔓秋苦笑道。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真心要来,还是果然长进了,故意演上这么一出……步安笑着点点头。
“步公子也要进去么?”宋蔓秋声音很轻,双眼却分明是灼热地看了过来。
步安终归不傻,猜她候在这里,大约是在等自己,便摇摇头道:“宋姑娘还是回去吧。”
“那你呢?”宋蔓秋追问道。
“我?”步安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不想说得太细,只好含糊道:“我师尊进去了。”
宋蔓秋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宋姑娘还是回去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步安叹了口气,见不少人朝着这边看过来,实在有些惹眼,便一脸认真地朝宋蔓秋摇了摇头,然后别过了她,径直走上了长堤。
七司众人立即跟了上去,没有人上前阻拦——显然,这逐月大会所谓的与会资格,根本就是个摆设。
春雨淅淅沥沥,湖上雨雾缭绕,步安一行十几人走在长堤上,没有一人回头。
广念站在孔灵跟前,见她也没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依依不舍地走上了长堤,走了几步又扭头看看孔灵,见她仍旧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终于不再留恋,小跑着跟上七司众人。
宋蔓秋看着步安一行走远,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笑得宽慰之极,紧接着脚下一动,毅然迈步,走上长堤。
“姐姐……”孔灵在身后喊她,宋蔓秋却只当没有听见,心中暗道:灵儿,总有一天你也会懂的。
雨越下越大,整个玄武湖都笼罩在了雨幕之中,渐渐地便连十里长堤,都看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渐渐稀少,四周除了官差,再无一个修行人时,孔灵也走上了长堤。
她起先走得很慢,随后跑了起来,跑着跑着,恍惚间觉得眼前的长堤越来越短,直到某一刻戛然而止。
孔灵站在断开的长堤尽头,手中的油纸伞随风飘落。
风雨渐渐停歇,水雾散去,玄武湖上却不见了湖中五洲,仿佛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姐姐……”孔灵大声呼喊,喊得声嘶力竭。
无人回应。
隆兴三年二月二十一,逐月大会当日,玄武五洲在一场大雨后,消失在了玄武湖上。
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等一干朝廷命官,以及三千九百多位青年俊杰,全都下落不明。
消息传开,举世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