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在御桌前,面前摆放着两份奏折和一份密信,一份是吴县令上的奏折,主要是通报了奉化这一次消灭海盗的情形。
奏折上详细介绍了奉化收到海盗即将上岸劫掠的消息后,如何制定计划引海盗入毂,怎么安排百姓提前躲避,官军和奉化民团如何抵抗,再由宁波营给予致命一击的。奏折写的天衣无缝,唯有俘虏海盗十三名和杀死海盗三千这一战果令人质疑。
第二份文书是宁波防御使衙门的告状奏章,说的是宁波营自从北上之后,完全不听从防御使衙门的指挥,无论作战、训练、兵备都是自行其是。
密信是闽王发来的,信中的内容倒是已经知晓,主要是苏圣平的近况和他所办的学院的情形。书院和苏圣平的情形,泉州内侍监都有汇报,倒是闽王信中的提醒引起了赵世卿的注意。
一是办学院的资金来源,这和编练民团不同,泉州那些海商不可能支付大量银钱支持苏圣平。那么问题来了,办那么大一所书院,花费肯定不小,苏圣平的钱财来源于何处?
二是书院的教学内容。首先是学科的设置,大都是那些杂学,这和维护统治的儒学格格不入;其次是教授的内容,尤其是律法、国学等学院教授的内容往往有大逆不道之言,而且听说这些学员从书院出来后,并不会入读泉州书院,走国考之路,那学这些内容的学员有何意义,将往何处?闽王的信中直指宝岛这处王朝化外之地,希望皇帝注意一下宝岛那边的情形。
皇帝在御桌前沉思,在他的理解中,苏圣平作为东南党人,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不足为奇,他也是能够接受的。况且苏圣平是自己钦点的探花,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学生,到目前为止尽忠王事,年纪轻轻已经显示出能臣风范。自己以后想要整顿朝纲,靠的还是类似于苏圣平这样的官员。
但是,父亲信中提到的事情也不得不重视。泉州地处偏远,却因为海贸十分繁华,那些海商家财万贯,如今苏圣平手中又有兵权,这就具备自立的可能。
而且看苏圣平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显山不露水的,民团、商社、学院、船队搞的风生水起。身为帝王,他怎会不知,有了这些本钱之后,就算他自己不孳生野心,他的手下就难说了。
好在目前还处于可控状态,关键看怎么处理。又独自想了一会之后,就让人去传内阁首辅顾文心、兵部尚书周秉政和户部尚书唐海刚觐见。
三个大臣进了殿阁,阁臣在这种小殿里都有座位。吴县令和宁波防御使的奏折是先报到内阁的,所以这两份文书三人都知道内容。见皇帝御桌上摆放着奏折,想必是为了宁波营的事情。
顾文心坐在矮墩上,看起来精神状态不佳,比前些年苍老了不少。没当上首辅之前,处心积虑的想要这个位置,等坐上这个位置后才知道酸甜冷热。
先是自己大力推行的重新丈量田亩屡屡受挫,好不容易通过各种交易,牺牲了大量利益后,在江宁朝堂上算是搞定了其他大佬。但是到了下面府县却又阻碍重重,这一政策推行了几年时间,却收效甚微。
因此,不仅他被人耻笑,关键是要让其他两党的大佬让步,牺牲了一些东南党的利益,让出了不少好的位置,连东南党内不少人都表示出了不满。况且身为内阁首辅,不止要应付这件事情,日常其他政务,两处边军的军饷、夏粮秋税、天灾人祸等等,他这个首辅都要操心,怎能不日渐苍老。宁波营和苏圣平的事情,有周秉政盯着,他完全没放在心上,此时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得益于去年底苏圣平肃清了福建沿海的海盗,今年到现在福建那边再也没有一例海盗上岸劫掠的奏报。宁波营北上之后,陆陆续续也打败了几次试图劫掠余姚的海盗,让周舟很快就站稳了脚跟,受到了一致好评。
宁波营前些日子又打败袭扰奉化的海盗,充分证明自己力推的编练民团这一策略是正确的。而且做到这一切的都是自己的好学生,这让他老怀欣慰,最近都没有御史诘难,这让他的气色比去年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一想到目前的局面,除了福建和宁波,浙江沿海和江苏沿海的海盗屡禁不绝,不由的眉头一皱。
苏圣平花费朝廷那么少的国帑,就能做到这样,其他沿海的府县不说灭绝海盗,还让海盗肆意妄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想到这里,要不是奉化报上来的奏折说击败海盗的是宁波营,他必然是不相信的。
只可惜宁波营尚属地方民团,虽说按例要听从州府防御使衙门调遣,却不属于朝廷正式军伍行列,既无权上奏,也没有义务奏报,否则定能知道更多详情。宁波防御使的那份告状信,说不定是个契机。
唐海刚是三人当中气色最好的,身为阁臣,兼着户部尚书这样的肥缺,又是皇帝绝对的心腹,完全是三党极力拉拢的对象。唐海刚也知道自己的立身之本,有些事情可以左右逢源,但是对皇帝要绝对忠心,所以这么些年下来,位置十分稳当。当然,他也要面对朝廷税赋不足这个难题,但是这税赋不足的原因又不在他身上。所以唐海刚的日子总体上还是十分好过的,气色看起来也好过顾周二人太多。
皇帝缓缓开口道:“宁波防御使和奉化县令上报的奏折,三位都已知晓,宣三位爱卿觐见,主要是想商讨一下这事该如何处置?”
顾文心是首辅,自然不好最先发言,唐海刚是户部尚书,看起来关系也不大,自然就闭嘴不说,周秉政是该管上司,只能开口道:“陛下,先说奉化县令上报的奏折,虽说战果可能有所夸大,但微臣相信应该确有其事。当然,这里面到底是不是县衙、官军和宁波营谋划的,这就要派人详查了。”
见皇帝没有什么表示,周秉政接着说:“至于宁波防御使所说之事,臣以为宁波营虽是民团客军,但按照朝廷体制,应该归属宁波防御使衙门统一调派。但考虑到宁波营的特殊性,之前不听从防御使衙门调派是有可能的,而且臣认为宁波营北上的目的是为了抗击海盗,没有防御使衙门调派也做的很好。宁波营既是民团,也是民脂民膏所养,故臣认为可以不用改变现有体制,由当地知府衙门、县衙统一调派。”
宁波营之所以会北上,虽说是有皇帝律令,但其中苏圣平和他们父子的关系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如果划归防御使统一调派,不说会引起宁波营的不满和反弹?周舟的余姚县令能不能坐安稳?毕竟宁波营名义上只是余姚的民团,一应花销都是余姚供应,这次跨境驰援奉化论起来已是很讲道义。关键是,周秉政是怕了下面那些人了,一个个本事不大,架子不小,自己打不过海盗,好不容易有一支宁波营,却不能被他们带坏了。
周秉政说完,皇帝就看向唐海刚。见皇帝面无表情,对皇帝知之甚深的唐海刚立马知道皇帝对周秉政的奏对不满意,心思一转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奉化的奏报显然不是什么大事,关键的还是宁波营的管辖问题,再延伸出来,泉州那边的民团管辖显然也是个问题。就开口道:“臣不太赞同周尚书所言。”说完,稍微停顿一下。
皇帝微微一笑,顾文心仍旧老神在在,周秉政也不以为意,唐海刚接着说:“奉化县令奏报只是小事,只要宁波府派人查验一下就可以了,问题是宁波营的管辖。”
“周尚书也说了,防御使衙门管辖辖地内的军事力量这是朝廷体制。此前编练民团之策能否成功尚属未知,因此交由地方官府自行管辖还不是问题。如今有了宁波营的经验,此事就非同小可了。一来,防御使管军,知府官民,军政分置才能避免祸起萧墙,这是朝廷控制地方重要措施。因此,对于宁波营这样有一定战力的民团,还是不要归官府管辖为好。”
“二来,余姚的海盗要打,其他府县的海盗也要打,臣听说自从宁波营进驻余姚之后,屡屡打退海盗,自此海盗再不敢从余姚上岸。如果宁波营一直驻扎在余姚,岂不是浪费?”
“三来,既然宁波营能够成功,那么周尚书推行的编练民团之策显然是可行的,是否可以分拆宁波营,让他们帮助各地编练民团。至于需要的支出,由沿海各县将原本支付民团的费用上交各省防御使衙门,再按民团数量统一支出,朝廷再给予一定的补贴。”
唐海刚的话显然说中了皇帝的心思,面上虽说反对了周秉政的意见,但最后还是支持了周秉政推行的策略,论起来也不算拆台,况且如果真能让宁波营帮助各地编练出可堪一战的民团,这对于沿海地区防范海盗还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