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纪305年3月,南陆,秦国,离县
库吏张二今天起得很早。
昨夜一晚大风,吹得屋子上的瓦片叮当作响,吵得张二一夜没有睡好。
秦国地处南陆西北,气候干燥,风大雨少,物产不丰。但离县不同,离县地处秦国南部,接近秦赵两国的边境,这里的气候较为温润,土地肥沃、雨水充沛,与赵国更加相似。
要不是秦赵两国时常在离县附近兵戎相见,这里必定会是个人口繁茂的宝地。
但现在,离县的人口不能说不多,相比秦国的普通县城来说相当于平均水准,但远远无法与这里的水土肥沃程度相匹配,据说在赵国像这样水土肥沃的县城,人口能达到离县的二倍。
想到这里,张二叹了一口气。
一口气没有叹完,张二便转念一想,离县要不是紧挨着秦赵两国的边境,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商旅往来,更不会囤积这样多的军用物资,县里就不会有这几十座库房,军用、民用都有,那库吏这个差事估计是轮不到自己的。
想到这里,张二又咧着嘴嘿嘿傻笑了起来。
刚刚咧开嘴笑了两声,张二便习惯性地捶了捶自己酸痛不已的左腿,不由心中一沉,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苦笑。
张二之所以叫张二,是因为家中排行老二,哥哥叫张大,他自然就叫做张二了。
但其实张二的名字后面应该再加上个“牛”字,张二牛,这才是张二心中的名字。
因为从小张二的老爹就总是二牛、二牛地叫张二,据老爹说是希望张二长大了能过上富裕日子,家里能有两头牛。
在秦国,普通人最常见的职业便是种地,而牛这种生物在耕种过程中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所以能有一头牛的农户便已经是村子里有名的富裕人家了,若是能有两头牛的话,在村子周围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富裕人家。
所以张二的老爹,作为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农户,最大的奢望便是儿子能够有两头牛。
至于另一种比有两头牛更好的生活,是张二的老爹想都不敢想的,那就是加入秦国军队,当兵杀敌。
为何说当兵杀敌而不是当兵吃饷呢?因为秦国军队的军饷在南陆是出了名的低,基本和一个普通农户的收入差不多,仅仅能维持一家勉强吃饱肚子。
那为何秦国士兵还能以勇武冠绝南陆呢?
因为所有士兵参军的目的并不是那微薄的军饷,而是上阵杀敌的机会。
在商旅不兴、文教不盛的秦国,普通人唯一能改变生活层次的机会,便是上阵杀敌,以敌人的头颅来换取军功。
因此秦人尚武,村子里最受姑娘们欢迎的小伙子便是那种体魄雄健、武力过人的精壮汉子。
每逢征兵的机会,往往整个村子的男丁倾巢而出,只为了博取一个当兵杀敌的机会,但往往只有村子里最雄壮的男丁才有这个机会。
因此进入军队的士兵都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但有战事,无不奋勇冲杀,甚至宁愿以小伤换大伤,以残废换敌命。
战场上的秦国士兵一旦得到与敌军交战的机会,往往像发狂的野兽一般,红着眼睛提着刀奋勇搏杀,砍下一个头颅便背在背后,顾不得歇息便吼叫着寻找下一个敌人。
常常可以看到遍体鳞伤的秦国士兵,背后背着几个鲜血淋漓的头颅,却还是红着眼睛举着卷刃的战刀追着几个敌国的士兵疯跑。
打完了仗,军营里竖起一杆大秤,每个士兵轮流上前,大秤的一边放着砍下的头颅,另一边放着明晃晃地金银,就地称头赏金。
砍下头颅最多的战士回到村子里,那便是最荣耀的存在,手里大把的金钱可以买最好的地,雇最多的佃农为自己种地,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都争着做自己的妻子。
甚至作战出色的战士还可能被升为军官,那便更是鱼跃龙门,子孙直接便可进入军队,彻底改变了平民身份。
想到这里,苦笑的张二自嘲地摇了摇头,曾经他便有个这样的机会,机缘巧合下进入了秦国军队。
那时的张二不仅是全村青年男丁羡慕的对象,更是家里所有人希望的寄托。他的老爹便常常在梦中笑醒,逢人便自豪地说家中出了一个军士。
于是张二在村人的口中便由“张家老二”变成了“张家二郎”。
但天下没有常胜的军队,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战争。
张二参加的第一场战争,秦军便败了,至于败的原因,张二这个底层小兵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只知道刚刚跟着大队士兵冲上战场,迎面而来的并不是可以换做金银和荣誉的敌人,而是一阵密集的箭雨,那刺耳的尖啸至今张二还清楚地记得。
一同记得的还有身边战友们的哀嚎和利箭刺入人体的声音。
张二很倒霉,打的第一场仗便败了,还被利箭射瘸了一条腿。
张二很幸运,打的第一场仗便败了,却只被利箭射瘸了一条腿。
就这样,只打了一场仗的张二便被踢出了军队,拖着一条瘸腿回到了村里。
于是张二在村人的口中便由“张家二郎”又变成了“张家老二”,偶尔还会被几个闲汉喊两声“二瘸子”。
但不久之后,或许是因为有过当兵的经历,在又一个机缘巧合之下,张二成为了离县的一名库吏。
虽说仅是数名库吏中地位最低的一个,管理的也是最辛苦的几座军用库房,但张二在村人的口中便又由“张家老二”变成了“张家二郎”,也没有闲汉再敢喊他“二瘸子”了。
因为离县里面建有数十座库房,其中大部分是军用库房,所以离县的库吏归属于求盗尉。
而在律法严苛的秦国,求盗尉便是平民眼中万万不能得罪的存在。
今天张二早早起来,便是因为昨夜他的顶头上司亲自跑来便来通知他,今天有上面的人要召见所有的库吏,有事相询。
虽说张二并不知道所谓的“上面的人”究竟“上”到什么程度,但他知道,能让做了十几年库吏总管的那个油滑如鱼的王大人亲自来连夜通知的,一定是很上面很上面的人物。
“上面”到让张二一夜没有睡好,“上面”到让张二想起了唯一参加过的那场战争。
今天的这次“上面的人”召见,会让张二从“张家二郎”又变成了“张家老二”,还是会成为他的另一次机缘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