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声悄去,一阵微风拂过淡淡花香,挑动愁丝。两人都不曾察觉,楼外一道青影隐匿花荫里,这时悄无声息离去。
日光更盛,晃得眼发花,那道青影却在昭昭白日下如鬼魅闪动,没入一间西厢房。没人察觉她的到来。房里静可落针,紧掩的门窗让光线昏暗,但仍照见她的脸。干净的脸底,两片腮红,笑咧的嘴。
一张笑脸面具,街头庙会十文钱可买到的娃娃面具。
仅有两只眼,露出本尊真身。
她走向屋里西侧的架子床,挑起一片锦帐。帐里躺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极美,溘然而睡。一领团花薄被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少年也似不曾翻动,安睡的样子看来十分乖巧。她坐在床沿,细细抚着少年的脸。
这张脸此刻如此瘦弱,苍白中泛着诡异暗青。
她低低地唤:“小肆。”声里柔肠百结,却不知这一声唤可以令人神魂俱荡。而少年并没有回应,昏迷中的人听不见。
她又唤了两句,忽然噤声。
房门被人轻轻推动,进来一个素衣小鬟。她捧着药碗,小心走近床帷,忽见床边坐着人,手一抖险些打翻了碗。那人扶住她手腕,轻轻将药接过。
小鬟睁圆着眼,呆呆看她片刻,细声问:“是……白姐姐吗?你怎戴着个面具?”
那人没答,却问:“这是什么药?”
听到这好听的声音,小鬟眨眨眼,嘴角弯了下,“今早来了个大夫,听总管说是丹阳王府过来的良医,厉害的很。他给小肆哥哥看过病,这是他开的药。”
“嗯。”那人摇着碗,似想着什么,一会才说:“你下去吧,我来喂就好了。”
小鬟看看她,又看看昏睡的少年,有些不舍,“白姐姐,有事你喊一声。”
待她出去后,那人把药搁到一旁,掠着少年鬓发,忽然将他慢慢抱入怀中,像抱着柔软的婴孩。“小肆,姐姐捉耗子给你玩好不?”她侧着脸向他面上贴去。才一挨着又似怕面具冰冷硌人,赶紧移开。便这样抱着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门又被人静静推开。她放好少年,仔细掖好被,望过去。
笑脸相迎。她是面具,进来的人是面相,一笑眉目动,七分风流三分巧。手上换了云海松壑扇,衣服也换了苏绣湖色袍,大片大片的松英图,宽袖如流云。
天赐府的少主罗天弈。
他摇扇走来,看着她面具,也有些迟疑:“白……芙?”
“罗公子。”像是打招呼,不冷不淡,猜不透心思。
罗天弈笑道:“白芙,你可知秦楼楚馆烟花地,千红百媚有一愿?这一愿若遂,青楼女子也可轻千金。”
白芙不答,他也浑不介意,“可惜这些庸脂俗粉不曾听闻你说话。你这一把天音妙嗓,空灵柔媚,世间男女再如何莺喉玉嗓,穷上百年修行也不能及,试问谁又能模仿?你一开口,几张面具都不管用。”
声色惑人,这罗公子初次见她,为她一张凡脸拒若千里,偏生听了她一句话,立即摆出魂与色授模样,眼中掩不尽遗憾。
这一张面具,可取得犹抱琵琶之妙效,怎会不管用?
“这话公子昨日为何不说?”白芙冷冷道,“你扔给我一张人皮面具,怎么忘了扔一副嗓子?”
“天下奇人异士本公子见得多了,可要一时半会间学会另一人举止声音的,还真没碰过。难道你身具此能?那更无须我提点了。”罗天弈笑吟吟,这四两拨千斤的技巧自幼练熟,只要不撕破脸,尽可耍嘴皮子。
白芙也没当一回事,千栽万栽也栽不到这种撅尾巴就瞧见的马脚上。她栽的是另一个陷阱。“公子怎么不说,凤翔山庄有一座迷香阵,这也不须提点?”
思及此辱,当真恨海难填。
罗天弈却收了扇,正正经经对她垂地一揖,“此事是我不对。”
白芙眼皮一跳。由他这一言一揖,想来她遭辱之事,他已得知。前后不过半天工夫,天赐府消息灵通至此,可见对青云帮顾忌之深,于凤翔山庄中布设定然不小。却故意把她往火坑里推。心头这一把火刹时烧得暴烈。“罗公子哪有不对?你不过少给了我一颗解药,相比那个叫秋菊的婢女,起码我还没死。”
凤翔山庄的女婢为何身带毒簪?是什么身份令她时时防患于未然?她出庄买胭脂到底受谁指使?这条条疑问其实在绮云楼醒来的那一刹就已洞明。
若不是罗天弈可以掌控的人,怎会安心让她假扮?
那个女婢,既是天赐府安插于凤翔山庄的暗子,早晚出入绮云楼,怎会没给他弄出几颗迷香解药来?而她在被假扮时,暗子的价值也就消失了,除死无它。
罗天弈眼神阴沉了下,显然也料不到她能有此慧识。“白芙,不让你吃一个亏,你也不知凤翔山庄是龙潭虎穴!三天前,青云帮那批毒箭想射的可是本公子!你以为闯进狼窝就能剥到狼皮吗?舒月岚若会乖乖给出解药,本公子早就动手了!你我非亲非故,本公子就是袖手不管又如何?只不过念着池鱼之殃终究可怜,令弟所中恶毒,我已请良医解救,眼下虽不能立时化解,挨上一段时日终能慢慢拔除。可惜你信不过我。”
他这番话说得傲气无比,显是身份使然,竟少有地敛了嬉皮笑脸。言毕瞟了桌上那碗冷药一眼,摺扇又摇开来。
白芙却似乎不为所动。但她还是扶起了少年,就着冷药慢慢灌下去。
罗天弈缓了脸色,轻叹道:“我虽故意让你栽个跟斗,也料不到舒月岚的心思,他对你所为,日后必有恶报。”
杀人的念佛经。白芙冷笑一声,“我只是不明白,罗公子既有法子解毒,为何迟了三日?随便一个王府的良医就能解开的毒,能叫天下奇毒吗?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罗天弈一静,看定了她不语。
“你如此大费周章,果真是为了让我去栽个跟斗?”白芙看着吃药后依然沉睡的少年,语不惊人死不休,“江湖传言,九回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却不知能否解百毒?只怕是不能吧!公子打了个幌子让我去盗药,什么东西不好说,偏偏却说是九回丹,可见你心中真是想疯了这东西。我是失手被擒也好,误打误撞也好,能侥幸拿到就是最好。对不?”
静了好一会,罗天弈突然大笑起来,笑后又叹,“你说得对极了!我想疯了这东西,起死回生呢!”
人不怕聪明,就怕自作聪明。
“五年前,武魁会上最后一战,罗府主中了舒月岚一剑,似乎伤得极重。江湖传闻,天花乱堕,大多不尽不实。可是令尊这几年坐镇京师,外人再不见神龙身影,难道是韬光养晦?还是说传闻是真的,罗府主真的神智全失,只存一息?”白芙看着他,眼中含着深深的冰冷笑意。
罗天弈终于变了脸色。仿佛这一下真的截中他的软肋,杀气从周身一点点迸出,望着她的眼神尽是除之而后快的阴冷。但那个戴面具的女子却夷然不惧,尽管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
良久,气氛陡然一松,他浑身杀机居然瞬间空去,只是用力摇了两下扇子,不屑地笑,“你真说对了,我要九回丹。可若是侥幸也能拿到,何须劳你的驾。”
白芙轻轻笑了起来,这笑声真好听,清清泠泠,又柔柔娆娆,隔着一层面具,却还是让人一阵魂驰梦移。
罗天弈定了定神,听她缓缓道:“罗公子,你害我吃了这么大个亏,赔个十万两如何?”
“哦?哦哦?”罗天弈还真半晌回不过神,“十万两我可以砸下整条秦淮河一年的花酒,你当本公子是大肥羊?”
“区区十万两,如何放在天赐府眼里?”白芙徐徐起身,青衣轻荡,踱至他面前,“一句话,你给钱,我替你拿到九回丹。”
罗天弈笑,看着她老神在在的眼神,摇摇扇子,再笑,忽然摺扇击掌合上,啪地一声响!
“好!”
“酉时我来取钱。”
白芙越过他走向门口,开了门才回头,“还请公子多多照看舍弟。”
青影消失,罗天弈怔了一阵,扇子忽又展开,笑出十分恶意,“好个飞天凤,敢坑本公子的钱,我瞧你如何取来九回丹!”
一时想起银子雪花花,就这么飞了,一时又想起那个面具女子不知会向舒月岚索赔多少,终于有点倒诛仇敌的快意,于是笑得十分愉悦,宽袖大摆,扇子摇得越发潇洒用力。
床上昏睡的少年不知是否药效发作之故,竟然回了一丝神智,恍恍惚惚望来一眼,咕哝了声,又再度陷入昏睡。
那一声虽含糊不清,但罗天弈耳力岂是寻常,隐约听见了这么两字:
“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