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彩染亮市肆,嘈嘈杂杂里一派烟火气。
白芙在水西门附近一家客店里慢慢吃着粉丝汤,从踏入凤翔山庄到离开天赐别院,这两日她还没好好吃过一餐饭,此时也是食不知味,一口郁怒积压于胸,任是龙肉凤肝也吃不下去,但不填饱肚子怎经得起连日的奔波折腾?
城里近日来了不少外地江湖人,她在河边住了大半月,见着不少人,有几个她也能认得是什么人。她依然戴着帷帽,有好奇的多看两眼,江湖人一多互相忌惮,倒也没碰着惹事的。白芙候着一个人,那人是崆峒派弟子,这时刻是用餐之时,她吃了有一刻钟,果然楼上陆续有人下来,不久便见着崆峒派的人。
那个弟子在他们一众同门中,她要拿他一样东西,正估量着怎么伺机动手,那几人好巧不巧往她这头来寻空桌。她待他们走近,蓦地起身,似是吃饱了要往外去,经过那个弟子时又是不小心地一撞,将他腰带上的佩饰取走了,还哎呀着要他仔细走路。
这老掉牙的手法屡屡能得逞,那个崆峒弟子被她柔媚的声音惑了下,竟不曾察觉,同门的师兄弟催促去吃饭,便没放心上了。
夜里秦淮河灯光璀璨,光亮从两岸河房透出来,隔老远就能看到那片繁华景致,白芙在商铺里买了个面罩戴,将遮阳的帷帽收起,又把那个笑脸面具扔了,然后穿过几间河房,往一条狭窄的深巷走,巷里一间院门敞开着,门口高高挂着一串金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四个字:龙胜赌坊。
她走了进去,有门僮来招呼,这赌场里只要是来赌钱的,不管男女老幼也不管美丑都欢迎。院内两幢阁楼分设赌厅,门僮将她引到楼下赌大小的桌子边。赌场里的赌术几十种,赌大小是最容易的,聚集的赌徒也多,赌徒的目光都集中在赌桌上,谁走了谁挤进来一般不会太多关注,除非谁赢了个满堂彩。
白芙不懂多少赌术,她只分得清大小的赌法,也不像老赌鬼精通赌技,更没有什么出千的法门。她很缺钱时就会上赌场赌两把,这里挣钱快,但她也不敢挣得太多,挣多了会被赌场的人盯上,她知道在这种地方怎么不引人注目,就是要赌得很普通。
罗天弈给她的十两银子早给她在客栈里拆散了,她拿出最小的一块碎银下注,庄家叫起买定离手,开了钵,第一把她就输了。庄家又摇起骰子,周边的赌徒吵嚷着开大开小出个什么花色要买什么注,白芙完全不理,她也不会听庄家摇骰子,不知道下一把摇出来的会是什么,她唯一能够稳赚不赔的技巧便是:她能操纵庄家出大还是出小。
这些小赌桌上的庄家只是赌技比常人高些,看场子的经验比较丰富,却不是什么武功高手,像王府里那个婢女,她可以轻易用密音迷惑他们神智。她想赢钱时,就会让庄家摇出她准备下注的花色,做得了这赌场里庄家的,也有这点想摇出什么就摇出什么的本事。
白芙在龙胜赌坊里赌了大半个时辰,赢了五六十两银子,便揣着钱离开了。堵场里灯雾迷离人声吵杂,她几时来几时走真没什么人留意。出了赌坊院门往巷外走,快出巷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七八天前她来赌过一次,这个龙胜赌坊,是青云帮的。
赢了仇敌钱的人有点飘飘然,看天色还不到二更天,索性就在附近乱逛,歌楼酒馆到处都很热闹,走到一株老树后,忽见树上盘坐着一个男子,从背面看只看到他脑后的发髻上左右斜插着两根簪子,簪上两条琉璃络子垂下,头发披散在背上,身上穿的浅色纱袍松散地垂落树枝下。
白芙一惊,悄悄退远了绕到侧面去看,那男子面相俊雅,但并不是那个青云帮主舒月岚。她看到那人容貌也是一愣,树上男子却没发觉到她,他看着不远处一座客店,客店楼上有间房敞着窗户,房里有人坐茶桌边看书,大半张脸隐约可见。
白芙略一沉吟,见旁近有个小酒馆,进去买了两瓶酒出来,又走到老树后,向树上人招呼:“柳公子。”
那男子回过头愣愣看着她,像是不认识。
白芙想起午间隆盛客栈的一幕,也不道破,只说道:“五年前阮家庄一别,柳公子还记得我么?”
“是白姑娘么?”那男子笑了起来,“你戴着面罩我就认不得了,可你这声音我却认得。”
白芙飞身上了树,坐在他侧旁,递了瓶酒给他,也笑道:“柳公子,请你喝酒。”
男子接过酒喝了一口,道:“白姑娘五年没见我了,我却是三天前才见过姑娘。”
三天前是端阳节,她和小肆在秦淮河边看龙舟,白芙也喝了口酒,“公子也看赛龙舟去了?河边人多,我倒不曾留意到柳公子。”
“是在金沙帮。”
白芙愣住了。那日小肆中箭,她夜里追寻至金沙帮,只见到满院子血尸,火光冲天,她惧怕小肆出事,在火光里四处寻找,后来天赐府的人来了,互相盘问下才知小肆被罗天弈带走了。那时心神慌乱,并没察觉这个柳东平也在那里。
“我见姑娘在找寻弟弟,本想与你打声招呼,你却跟天赐府的人走了。”柳东平道,“那日令弟可是被误伤?现下如何了?”
“他如今已无大碍,多谢公子关心了。”
两人饮着酒,白芙看向他适才注视的客店,客房里看书的人她也认得,这情景颇让她纳闷,便问:“柳公子为何不去相见?”
柳东平吞着酒嗤笑起来,险些呛到,拍了两下胸口才道:“他是个才子,我是个浪荡子,有什么好相见。”
这个才子浪荡子却是两兄弟,白芙没说什么,别人的家事她不便多说。她转了话头又问:“柳公子怎地来应天府了?”
“我向来四海为家四处浪荡,想去哪就去哪,倒是白姑娘怎么来应天府了?”
这人也不是一壶酒便能交心的,白芙也含糊其词,“我也是无家可归随处飘泊的人,带弟弟来应天府游玩一阵。”
柳东平听她敷衍,笑了笑,“令弟伤了,只怕游玩得不尽兴,不知何时要离开?”
白芙只好道:“小肆无辜挨了一箭,我还未曾给他出这口气呢。”
“姑娘是想找金沙帮报仇?那夜你也见了,金沙帮已被灭了门,我恰巧碰到两条漏网之鱼,也送了去给青云帮,如今都死绝了,令弟的仇也算报啦。”
白芙一怔,他这话说得随意,但她却听得出,他抓那漏网之鱼,难免没有几分为她姐弟出气的缘故。这人本是五年前偶识的盗友,颇有点志趣相投,那时她去盗取阮家庄财物,碰着了也来作案的这个同行,于是一同下手,偷得那富户一夜赤贫。柳公子家境殷实不缺钱财,不过一时玩兴所致,盗了财物分了赃,不久两人便分路扬镳,数年不曾相见,没想到在这南京城中相遇,更没想到这人还心存几分盗谊暗中帮她。她心中一暖,只是道:“这得另谢公子了。”
柳东平晃晃手中酒瓶,笑道:“谢礼已收了。”
白芙不由一笑,又问:“公子那夜怎地也去了金沙帮?”
“我去寻宝。”柳东平满脸神秘,也不详说,“结果却碰见了青云帮杀人放火,连个金元宝也没摸到。”
白芙不禁多看他几眼,实在看不出他有半分落魄的样,不知哪里来的贼癖。这事不便探询,只好转开话题,“我听闻金沙帮早被青云帮收了,怎会自相残杀?”
柳东平听这话意,倒似她说的出口气是要着落在青云帮上,忙压低了嗓音道:“据闻金沙帮主叛了青云帮,私自行刺天赐府少主,令弟的伤算不到青云帮头上,你可莫去寻晦气,你不够他们收拾的。”
白芙点点头,他两人酒喝得热了,说话渐渐熟络,白芙笑道:“公子这身装扮,还和五年前一般惹眼,当年我便想问公子,你是被金秋的风迷了眼,还是志存高远,欲去投青云?”
那年的武魁会刚过,风才从扬州刮起,他们相识于九月末,偷钱的柳公子穿扮极其风骚。
柳东平低声笑了一阵,道:“很多人都想做当年那个扬州武魁,我也年轻荒唐过,如今却只是装惯了,穿着也舒服罢了。”
“只要公子不是青云帮的人就好。”
“我如今在飞剑堂。”柳东平扬扬眉。
白芙有点错愕,日间听他自称飞剑堂主,还疑他杀人夺位有什么图谋,如今看这神情,倒似是玩性发作率性而为,想来凭他身份,也没哪个小帮小派能屈就他。两人聊了一阵,柳东平还是问她:“白姑娘在南京城还有未了之事么?”
白芙斟酌了下才悄声道:“听闻三镜鬼医在应天府,我寻他给小肆看病。”
柳东平讶道:“可寻到了?”
白芙摇摇头,又喝了两口酒,听他说道:“这些日应天府里恐不大太平,白姑娘若实在寻不到人,不如早点离去。”
白芙又摇头,“如今还不能离开,小肆受了伤,还得养些时日。”
柳东平看了下天色,此时已交三更天,透过树荫可见天上星子依稀,他伸了下腰,道:“我可是要走了,姑娘如今在何处落脚?”
“隆盛客栈。”
“夜深了,姑娘路上小心。”
“嗯,柳公子保重。”
柳东平正待下树去,忽又转头望着她,嘴角勾起一丝顽笑,道:“忠灵坊北有一富户,平素刻薄寡悋,待乡邻仆婢都极凶狠,邻人称无皮恶霸王贯才,此人家财不下数千金,不如你我去盗了他,劫富济贫?”
白芙轻轻一拍掌,笑道:“如此正好,我近来手头拮据,正贫得很呢,只是仓促间未有准备,不如明日我去踩个点,晚间同去劫了他?”
柳东平点点头,跟她约了明晚于何处会面,告辞去了。
白芙也溜下树去,不远处客店那位看书的公子早已闭窗睡了,月黑风高夜,三更天正是好时辰,她悄无声来到龙胜赌坊附近,翻上一处院墙,墙里屋舍几重,院里遍栽花草,她坐在院墙上,只见东面院门处灯笼时明时灭,两个看门人连连打着呵欠。白芙潜入院里,藏身花蓠下,等了一会,听屋里窸窸窣窣,有女人低声催促:“快走!”
门缝轻启,一道黑影溜出来,四顾不见人,一腾身翻墙出去了。
白芙又等了一会,屋里只闻女人熟睡的声息,侍候的婢女早被打发去歇了,她启了门进去,将窃来的那块佩饰丢在女人床脚。
那崆峒弟子远道来到应天府,不意竟与旧时恋人相遇,可惜恋人已成他人妇,三十两银子卖身做了龙胜赌坊龙四爷的小妾,龙四爷掌着赌坊里几个场子,晚晚要过了三更天才回,这小妾年轻貌美,与旧爱重逢爱火重炽,两人多日来几番偷情,那崆峒弟子几次夜归被同门玩笑,不小心说漏了嘴,白芙无意间得知他有这么个情人,又在赌场里听那些赌徒说笑,知晓了龙四爷这个小金屋。
她看着床上睡着的女人,心道:只怨你跟错了青云帮的人。
她出去重新把门掩好,慢慢向院门走去,那两个犯困的看门人待灯光映着人影了,才警觉地望来,但还没望清来人,眼前闪过两道白光,便瞪着眼倒在血泊里了。
灯笼随风飘荡,光影在两人尸身上晃来晃去,鼓楼上恰敲响了三更三点,白芙望了下天色,飞身入了黑暗的巷道。
这应天府里的不太平,就让她开个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