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州,代郡,永昌镇。
此地原本只是大齐北疆的一个边鄙小县,一度因为北面禁水上的瘴毒鬼弹而被视为蛮荒之地。
然而自十几年前的那次北拓之后,这座被改为军镇的小城就渐渐变了模样,成了一座墙高池厚的北国坚城。
城中如今驻扎有边军过万,将士家眷以及农户、百工、商贾、娼妓等各色人等加起来更是有数万之众,人气喧腾、很是兴旺。
清晨时分、天光渐亮,永昌左军都统府后宅的下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吱呀……”
一个衣着华贵、容貌端丽的妇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房中被帷幕严密遮挡的床榻前,轻声呼唤道:“母亲……母亲……天已经要大亮了,该起身了。”
静静过了片刻,帷幕之内方才有人轻轻应声,苍老之中透着几分严肃:“你怎么过来了”
虽是隔着帷幕,妇人依旧微微躬身:“往常这时候母亲已经起了,今日却是迟了一些。方才婢子们过来叫了几次,母亲都没有应。”
“她们都遵着您立下的规矩,不敢擅自进到帷幕之内,只好将此事回禀了媳妇……老爷在旁听见了就有些着急,吩咐媳妇过来问安。”
闻言,帷幕内的老媪就哼了一声:“瞎操心!老身一向体健,今日不过贪睡了些,哪里就要如此兴师动众了”
妇人的神情体态愈发恭谨:“那媳妇就放心了!母亲可要唤婢子们进来伺候梳洗”
待得老媪应了,立刻就有两个婢女从门外进来,手里捧着铜盆、帕子和木梳等物。
她们走到帷幕之前,将一块洁净帕子在铜盆里用温水打湿,又用力拧了几把,直到不会有水滴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床边帷幕拨开一道细缝,把帕子递了进去:“请太夫人净面。”
窸窸窣窣的声响之中,帷幕外的三人屏气凝神,静静等待了数个呼吸,就见那块帕子又被递了出来。
一个婢女恭敬接过,又将一把木梳子递了进去。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进了一阵微风,将帷幕吹得轻轻摆动起来。
妇人脸色一变,帷幕前伺候的一个婢子更是眼疾手快,伸手紧紧攥住,不使帷幕露出丝毫缝隙。
左军都统府后宅的上下人等都知道,太夫人每日早起,必独自梳沐于榻上帏幕之中,期间不许任何人入内服侍。
这个极为古怪的规矩已经立下了三十余年,便是都统老爷和夫人也不能稍有违犯,否则必然招致雷霆之怒。
太夫人治家教子几十年,向来极有法度,如今更是愈老愈严肃,这个规矩也就越发成了府中的一大禁忌。
眼见里头的老媪并未发火,外头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那妇人才要吩咐婢女去关门,哪知忽然就异变陡生。
一股恶风猛地从门外卷了进来,风中裹挟着一个形容可怖的怪婴。
妇人和两个婢女匆匆一瞥,见那怪婴长着一具短小而赤裸的身躯,皮肤发红、满是褶皱,有双腿而无胳膊,肩膀上顶着一个与身躯极不相称的大脑袋。
大脑袋上长着一张属于少年人的脸,面白如纸、唇红如血,其额头、脸颊、下巴乃至发髻和后脑各处竟都长着一只只邪异怪眼,盯着屋内三人眨啊眨的,目光里透着阴邪森寒之意。
三个女人的尖叫声立刻响了起来,一个比一个高亢刺耳,身躯却都酥软了下去,瘫在地上一个劲儿地颤抖,再难挪动分毫。
多眼怪婴却没有理会她们,口中怪叫一声,驾着风撞开了一旁的厚重帷幕。
那帷幕被风吹得高高扬起,露出里头一张极为宽大的床榻。
三个女人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帐中榻上盘膝坐着一个无头人,手里拿着木梳,膝上搁着一颗头颅。
那颗头颅银发披散、妆容未竟,左半张脸瞧着是一个神情严肃的老媪,右半边却没有皮肉,裸露着森森白骨,分明与冢中骷髅无异。
于是,三个女人的尖叫声变得愈发响亮,比方才瞧见多眼怪婴时还要歇斯底里。
“别号丧了!老身还没死呢!”捧头老媪半张老脸上恼怒尽显,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一声。
三个女人的尖叫哭嚎声戛然而止,除了余势未歇地抽噎几下,竟然真就偃旗息鼓了。
这也足可看出帐中这位太夫人在府中积威甚重,哪怕展露出如此非人形貌,依旧能让这些人下意识听从。
紧接着,捧头老媪将自己的头颅向上一转,目光对上多眼怪婴,略一打量就露出恍然之色:“月初老身的孙儿害了眼病,你是那个来府里卖眼药的铃医!”
闻听此言,飞在半空的多眼怪婴便阴恻恻地笑道:“邓某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老夫人竟还能一眼认出,当真是好眼力、好记性!”
它一边赞叹一边围着捧头老媪转了两圈:“说到好记性,我就说方才见了那些飞头,总觉得气息有些似曾相识!果然这都统府里也藏着个异类,而且还是堂堂永昌左军都统的生母!”
捧头老媪闻言微怔,旋即冷哼一声:“尊驾今日不请自来,径直闯进一个老妇的卧房睡塌之中,实在殊为无礼!”
“还请尊驾速速离去,否则等老身的孩儿带着府中护卫到了,怕是再难善了!纵使老身的孩儿不成器,坐镇城中的寿光侯却是大齐有数的高人!”
说话间,房门外已经有几个丫鬟仆妇闻声赶来,探头探脑朝里头瞧上两眼,又屁滚尿流地哭嚎逃散,也使得惊惶喧闹之声迅速向着府中各处蔓延。
多眼怪婴恍若未闻,只是摇头道:“寿光侯虽然厉害,一时间却也注意不到此处。邓某如今被对头追索甚急,不得不冒险潜入贵府,正要请老夫人豁出性命,代为阻挡一二!”
“嘿嘿,那个对头起初还假造身份,后来遇上一群所谓的落民才漏了底,乃是什么劳什子的……钩陈校尉。待会儿老夫人被他看见,这下场也就可想而知。”
“邓某之所以会停在此处,与老夫人说这么多的闲话,可不就是为了等一等那个朝廷鹰犬”
多眼怪婴略作停顿,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三个女人:“我瞧贵府上下似乎并不知晓老夫人的底细”
“老夫人的孩儿,那永昌左军的都统是叫王潼吧待会儿王大人见着老夫人这般骇人模样,认不认你这个娘还是两说呢!”
捧头老媪应是见过大世面的,闻言丝毫不显惊慌,只是冷笑道:“落民在北地名声不显,却是正儿八经的大齐在册之民!”
“老身从前不曾显露飞头之术,也只是怕吓着儿孙辈,更不想平白招惹外头的物议,与你这等妖邪异物可不是一回事!”
捧头老媪将脑袋转向瘫在地上的儿媳,语气加重了些:“老身被卖到王家三十余年,先为婢女、再为侍妾,等到老爷和夫人相继离世,又辛苦持家半生,将儿子教养成才。”
“他们再如何不孝,也绝不敢不认老身这个娘!”
闻听此言,原本惊惶无措、满面泪痕的妇人终于镇定了几分,也看明白了眼前的情势。
她挣扎着爬起,顺势改成了跪姿,垂着脑袋颤声道:“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母亲的劳苦功高咱们王家绝无不孝之人!”
见状,多眼怪婴却是嗤笑一声:“难道邓某身上这些个眼睛是摆设不成”
“老夫人若只是所谓会飞头的落民,自然无有妨碍,可你分明早就死了!”
“一具留恋世间、不肯离去的枯骨而已,真敢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么”
事情多没能写完,先发一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