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用来筑巢的金瓦受了不小的损伤,丁承礼所化的鹴鹔神鸟陡然间发出一声怒鸣,展露出几分让齐敬之似曾相识的神道威严。
与此同时,众多瓦鬼虚影浮现在各自寄身的金瓦之上,放眼看去只觉密密麻麻、难以计数,恍若万千鬼神在拱卫巢中神主。
金缕衣所化的黑水秽海立刻威势大减,非但不能水漫金巢,反而黑烟滚滚、水位骤降,连带着虎君道人的咆哮声里也明显多了几分痛楚之意,别说趁机脱困,竟好似与那些黑色秽水一损俱损了。
齐敬之默默仰头观战,更时刻关注着丁承渊的神情变化、言行举止,想从中窥见这位安丰侯的真实想法。
犹记得刘牧之曾对他说过,听其言不如观其行。
然而经历了先前种种,齐敬之哪还瞧不出来,任何人在面对丁承渊时,无论他说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最好都不要轻易相信。
就像此刻,此人口口声声要齐敬之作见证,还当着少年乃至九真郡城所有人的面大义灭亲,将庶弟丁承礼逐出门户,更毫不吝惜金缕衣这等奇宝,一边围困炼化虎君道人,一边驱使黑水秽海冲击金巢,即便损失极大,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他的封号是安丰侯,却连被视为丰年之兆的黄蛤金蟾之皮都能舍弃,满城军民自然都会知晓他的深明大义、尽忠职守。
齐敬之同样是亲身耳闻目见,心里反倒是不信居多。
尤其当丁承渊的手臂一抖复一扬,将用来钓金蟾的钱串子重新化成一柄金漆短剑,如飞剑一般祭起,朝金巢神鸟电射而去时,少年心里的这种怀疑就愈发浓重起来。
「先前面对虎君道人和狗皮老道的围攻,这位安丰侯可始终不曾展露过什么飞剑之术。」
齐敬之念头闪动间,只见一道剑光掠空,宛如流金飞火,围绕着金巢转了几圈,就将一众瓦鬼斩杀了大片,旋即剑鸣大作、冲天而起,复又朝着巢中神鸟兜头刺下。
鹴鹔神鸟毫不示弱地振翅而起,仰头舒颈、长喙大张,登时便将那道剑光衔在口中,任其如何挣扎都不肯松开。
「果然!日薄虞渊……落日熔金剑!这种事情出在旁人身上,尚有可能只是个巧合,可换做丁氏兄弟么……」
齐敬之望着翩然落回金巢的神鸟,见它的长喙玄金灿灿,分明与大黑明神、玄金劫火牵扯颇深。
再看丁承渊,这位安丰侯一时大意轻敌,以至于稍不留神就痛失一柄飞剑神兵,明显变得急躁起来。
「一头瓦鬼便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你如此丧心病狂、杀戮无辜,若是当真窃据了神位、演化成邪神,不知还会有多少百姓受害枉死!」
「丁氏一门世受国恩,本侯今日纵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要除了你这个祸害!」
只见安丰侯丁承渊怒喝一声,一手扶金焱大旗,一手扬七星长刀,脚踏金蟾、飞空渡海,竟是丝毫不顾凶险地直扑金巢而去。
这一腔效忠君王、护佑百姓的血勇赤诚,委实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一时间,黑水秽海威势大振、浊浪漫空,立刻压过了失去大半瓦鬼镇压的金巢。
浊浪漫空翻涌,将一座金巢遮挡得严严实实,只听得其中凤鸣声声、刀吼阵阵,更夹杂有虎君道人的惨呼怒号,却是看不着内里究竟。
见状,地上三人眼神交错,直是相顾无言。
就在这时,齐敬之忽听魏豹一声惊呼,眼前便有一道金色光华掠上半空。
三个人急忙抬头,只见竟是赤金刀自行挣开了魏豹的手掌,刀身当空略一盘旋,复又变回了滴溜溜乱转的赤金珠。
下一刻,这颗忽生异变的奇特珠子竟是宛如种子发芽一般,从中舒
展出金灿灿的嫩枝细叶,于顷刻间化成了一株不知名目的金色幼苗。
紧接着,这株幼苗的叶片迎风轻抖,虚空之中就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色露珠浮现,飞快滴落在叶片上,旋即渗入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肉眼可见的,金色幼苗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生长、壮大,仅仅十几个呼吸之后就长成了一株半人高的小树。
与此同时,三人耳畔忽然响起翅膀闪动之声,更有急促尖锐的鸟鸣声随之传来,其中明显带着愤怒之意。
两只异鸟凭空浮现,其形如雀,遍体生着柔密金黄色羽毛,赫然是安丰侯精心蓄养在辟寒阁中的那两只嗽金鸟。
它们甫一出现就盯住了金色小树,待看清了树冠顶端不断滴落的金色露珠,立刻口中怒鸣,不管不顾地飞扑过去,一只落在树干上闷头猛啄,另一只以双爪攥住一截枝叶就要振翅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金色小树的树身上忽有一蛇一虎蹿了出来,蛇吻似瓮、虎口如盆,一个照面就将两只猝不及防的嗽金鸟吞了下去。
「这……」
这下子便是齐敬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起起伏伏:「赤金刀背后那位养刀仙人……终于要出手了么?」
不等他细想,随着两只嗽金鸟被云蛇雾虎吞吃,先前粒粒分明、从容滴落的金色露珠遽然增多,眨眼间就凝成了一片金色雨云。
先是细雨如丝、淅淅沥沥,俄顷就渐趋绵密、犹如帘幕,终至于大雨如注、倾盆而下。
有了这滂沱金雨的滋养,金色小树立时拔地而起,不知不觉间就高出了白云宫大殿。
金色树冠肆意舒展、庞大非常,向下将整座白云宫乃至更广大的地域覆盖,向上竟将黑水秽海和金色凤巢都包裹其中,冉冉托举向更高的天空。
极速生长的树干发出隆隆声响,排山倒海一般朝齐敬之三人撞了过来。
三个年轻人愣了愣,不约而同地转身就跑,几乎差一点就要被如墙而进的树干撞飞,身后更传来树木断折、房倒屋塌的恐怖声响。
等到巨树的长势终于放缓乃至于停止,他们才放慢脚步,回身仰头望去。
只见不过是片刻光景,原本的金色小树就长成了一株真正通天彻地的巨树,落在齐敬之眼中,竟是比秋神尊像还要高大许多。
附着在金色凤巢上的黑水秽海翻涌依旧,此时看去只不过与枝头一大簇金叶所投下的阴影相当,偌大的金巢亦只是这株巨树上的一个小小鸟窝罢了。
身处其中的丁氏兄弟似乎对外头的变化一无所觉,听声音依旧在酣战不休,虎君道人的哀嚎倒是不像先前那般中气十足了。
随着小树长成巨树,树身上原本光滑细嫩的新皮也变为了皲裂起皱、透着古意的老皮,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巨大的金鳞。
齐敬之心头一动,蓦地记起了枕中梦里驴头世子的那杆八宝赤金枪,那条赤身金鳞的猛恶虬龙。
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睹物思人,忍不住轻声一叹:「当真一场大梦,转眼物是人非!」
话音才落,他身后忽有人轻笑一声:「哦?」
齐敬之悚然一惊,身躯立时急转,却觉背上一轻,煎人寿竟已被人轻易夺去了!
「虽说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可你小小年纪,正是意气飞扬的时候,缘何发出这等衰朽颓丧的感慨?」
一个身着常服青袍、戴苍碧之冠的青年站在一丈开外,手里把玩着少年的长刀,正以手指拂过刀身上的铭文。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青年将煎人寿的铭文轻声念了一遍,又转头细细打量齐敬之,轻笑道:
「原来如此,你背着这柄刀来此,是想要夺取日入神权,光复帝夋道统?」
被青年打量的时候,齐敬之也在毫不客气地打量对方。
只见此人丰神如玉、气息可亲,尤其一双眸子光华内蕴,初看之下只觉光明清澈,再看却觉那柔和的眼波之下好似藏着一方碧海,竟是渊深难测。
齐敬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就与对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顿觉眼前光影交错,恍若当真瞧见了一方碧海青渊,连自身的呼吸都被压迫得急促起来。
他心头骇然,眼中立刻蒙上一层烟霞底色,同时奋力移开目光,再不肯直视对方的眸子。
齐敬之能清楚地感应到,方才这青年的目光里并不曾蕴藏任何敌意,也不似当初巢州辟邪都尉辛长吉那般动用了心相之力,真就只是平平淡淡的一眼而已。
不能看眉眼,他便去看对方的衣着。
只见对面这个青年除了头顶苍冠、身上青袍,全身上下绝无雕饰,只在腰间别着一把形如凤尾的白色羽扇,笼罩着一层浅浅的白色柔光。
青年见齐敬之不说话,便当做了默认,幽幽一叹道:「没想到玄都观主和丁令威去后,仙羽山竟还有传人存着这等遥不可及的妄念。与之相比,天衣教却是越发地不成样子了!」
齐敬之自然不知晓什么帝夋道统,除了听过仙羽山与玄都观主的名头,对于丁令威是何人亦是全无头绪:「只是这个姓氏……难道与姜姓丁氏有关?」
少年眼帘微垂,心里并不愿意跟这个明显深不可测的青年纠缠,当即不再多想,正色开口道:「我此来辽州九真郡,只是受了金刀魏所托,把赤金刀送回白云宫内一株龙爪槐的树洞,好将其……物归原主。」
似是听出了齐敬之的底气不足,青年似笑非笑地道:「这可是奇了!若是我记得不差,那株龙爪槐似乎并不在此处吧?」
他一面说,一面将目光移向了少年的身侧:「如今我这个丢了宝刀的苦主找上门来,九真魏氏总该给个说法吧?」
齐敬之倏地伸出手臂,一把拦住了想要迈步上前的魏豹,向青年沉声说道:「九真郡魏氏虽是不告而取、窃据宝物数十年,却也举阖族之力为阁下养刀数十年,不但族人金毒盈身、道途断绝,更因此为妖邪所害,上下一百余口死得只剩下一根独苗!」
「阁下修为高绝,数十年前便能飞身托迹、出入青冥,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一介凡人的窥视,却放任赤金刀被其取走……阁下当时怀着什么心思,在下不敢妄言,九真魏氏也无颜讨要什么说法。」
「金刀魏临死前更是颇有悔意,只是托我将赤金刀放回树洞,绝无半点传之子孙的念头!」
齐敬之顿了顿,目露决然之色:「将赤金刀送到魏氏族人手中,全是在下的主意,阁下若是有什么不满,都由我接了!」
魏豹闻言大急,眼前这个突兀现身的青年非但是赤金刀原主,更是翻掌之间就盖过了安丰侯两兄弟,修为之高简直深不可测,真要出手***,齐敬之绝无幸理。
他当即低喝道:「九真魏氏自从得了赤金刀,到今日已经安享了几十年的富贵,既然欠下了债,就总有归还之日,魏豹死就死了,岂能让恩公代为受过?」
说罢,这根魏氏独苗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便不再抬起,口中闷声说道:「前辈若是气有不顺,取了魏豹这条性命便是,还请莫要迁怒旁人!」
见状,青年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悠然说道:「辽州九真郡金刀魏公,少年时得仙人赐刀,能制蛇御虎,可立兴云雾、坐成山河,数十年间佩赤金刀横行东海六州,素有豪侠之名!」
「你既然是这位东海大豪的后人,怎么连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都不
晓得,还是说这东海之地金气富集,以至于连黄金都不值钱了?」
魏豹愕然抬头,只觉身躯骤然一轻,已被齐敬之和哥舒大石一人扯住一条胳膊,生生拽了起来。
就见青年轻笑一声,伸手指了指金色巨树上的黑水秽海、金色凤巢:「我是发觉了东海金气异动,前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可没心思为难你们几个小辈!」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拱手为礼:「既然如此,敢问前辈如何称呼?可否将晚辈的佩刀赐还?」
「呵呵,我才说不追究,你这少年就立刻改了口风,理直气壮地讨要起佩刀来了,这是觉得我好说话,可以欺之以方?」
青年虽是这样说,却也当真回答了齐敬之的问题:「我乃姜姓郑氏,名仙,又名安期,如今于东海天台山修道,忝为碧海仙宗之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郑某遁世之前乃是齐国人,随着年岁增长,曾先后被人呼为安期生、安丘先生、北极真人,亦曾得齐国之主敕封,号曰琅琊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