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徐桐虽然庸昧无学,后又一力主战助成庚子国祸,但内心深处,自始至终秉持的都是传统士大夫的精神。
如今国破城亡,徐承煜本来要带父亲出逃,就连徐濯埃也是这般想,但正当此刻,老爷子的一句“殉国”,无疑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徐承煜那句“爹,咱们什么时候……”也就卡在了嘴角。
徐桐扶着拐杖,颤巍巍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说道:“我徐家三代为臣,久食君禄,不曾报效。如今……如今国家有难,自当为国尽节。你看这满城降幡,当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徐濯埃未曾想到以爷爷平日里的老顽固,危难关头竟有此举,不由蓦然生敬,但也多少有些恐惧:“不会我也得殉国罢?”
徐承煜见父亲语气严肃,不似玩笑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正寻思该说些什么,老爷子忽然点名:“儿啊。”
“呃……哎!”徐承煜慌忙笑应。
“为父是当朝首辅,你也做到了刑部侍郎。咱们身为股宏之臣……”
徐濯埃听爷爷要殉国,本来哀伤,鼻头酸烫,此时听到这个“股宏之臣”,忽然一股强烈的笑意从喉间直冲头顶,险些便笑出声来,还好强自忍住。
“濯埃年小,又多年浪迹江湖,也就罢了。”徐桐道,“儿啊,你……你可不能惫懒呐。”说着,把袖一挥,老仆走过来,从屋梁上扯下一块红布,徐承煜和徐濯埃这才注意到屋梁上挂着张红布,而红布之下,颤悠悠悬着两个绳套。
徐承煜一见,登时睁圆了双眼,胡子两端也吓得翘了起来。
片刻,他忽然感觉屋子里有些沉静,侧头看去时,只见父亲一双苍凉而期待的目光正嵌在自己身上。
“嗯……爹,你放心!国破城亡,主辱臣死。”徐承煜凛然道,“咱爷俩被拳匪蒙骗,主战洋人,乃有今日。洋人若至,必吃他们拿去受辱。儿子愿陪父亲上路!”
“好,好……好儿子!”徐桐眼含泪花,“不愧……是我老徐家的后人!濯埃,得麻烦你给你爷爷和爹入土了。”
“孙儿遵命。”
徐濯埃跪拜在地,泪落如雨。满室之中,妻儿仆从,亦尽是哭声。
徐濯埃以前虽常反感父祖的腐朽不明,但今日二人宁愿以死全节,实令他刮目。
趴在地上,他眼前浮过二十多年间与父亲和爷爷相伴的朝朝夕夕,顿感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绝望与留恋。
他多想去挽留他们,但他也清楚二人的处境。
纵然侥幸捱过战乱,作为酿起战火的祸首之一,他们早晚也会被联军清算。眼下自尽殉国,还可留一清名,反而是最优选了。
“好了!别……别哭了!”徐桐嘶声道,自己却也不禁泪流满面,“我徐家能为国尽节,是大幸也!拿凳子来!”
老仆抬过来两个凳子,扶着徐桐与徐承煜踩上去了。
二人颤抖着双手,正了几下衣冠,举手扯过绳套,便把头伸了进去。
徐桐望着窗外的天空,颤声叫道:“太后,……皇上!来生,老臣再为大清效忠了!”
徐承煜忽道:“爹!”
徐桐道:“怎么?”
徐承煜翻身下凳,跪倒在地,叫道:“爹方才说让濯埃为咱们入土,可您是我的爹呀!儿子当亲自为爹尽孝才是!等儿子为爹入了土,便追随爹……于泉下!”
徐桐听得,更加感动,点头道:“好,好儿子!”说着便抖着双手,颤颤地闭了眼睛。
但第一回自杀,难免纠结害怕。
徐承煜见老爹迟疑不决,便把他脚下的凳子猛地一抽,掩面哭倒在旁。
在场众人齐声惊呼,多捂了双眼,不忍再看。徐桐也随之落至半空,一阵挣扎与闷哼过后,便不动了。
“太老爷!”
“太老爷……”
众人各自扑倒,哭天抢地。
哭过一回,众人想到去找老爷决断后事时,突然发觉,老爷已不见了踪影。
“老爷!老爷!”
“爹!爹!”徐濯埃在屋里找了一圈。
而此时一支联军已把徐府围住,向空中开了几枪示威。一彪日本军则绕到徐府后门,立在道路中央。
等了多时,一名布衣老仆拎着个竹筐走出门来,瞥见日本军,顿生惊惶之色,向门旁备好的几辆马车瞧了一眼,绕过马车,快步急走上街。
日本军官喝道:“あの人,待て!”(“那个人,等一下!”)
老仆听不懂,也不敢听,步子更快了。
日本军官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老仆脚边,尘土飞溅,老仆当即吓成了雕塑。
日本军官派出一名懂中文的军士,走上前来,问道:“太君问你,柯琳在哪?”
那老仆听得,长舒一口气,但还是不敢说话,只是伸手往柯琳逃去的方向指了一指。
“好,你走罢!”那日本军士道。
“谢谢,谢谢。”老仆如释重负,露出笑容,抱着拳,一面点头鞠躬,一面踉跄逃走,数步开外,一跤倒了。
耳边传来日本军的哈哈大笑。
老仆慌忙爬起身来,又跑出几步,忽然身后响起那日本军官的喊声:“徐……承煜!”
这一吓简直非同小可。
徐承煜微顿了顿脚步,突然拔足狂奔,刚跑出四五丈远,后股中弹,扑倒在地,挣扎不起。
日本军士一拥而上,把他绑住,押回军官面前,只见那军官冷笑着抖开一张皱巴巴的画卷,上面绘着一个又一个人物的照片或画像,且都标注着名字。
徐承煜看到,有载漪,有刚毅,有毓贤,有老爹徐桐……
当然,也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