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知道这一番谈判总算是有了一个无论如何都能说得过去的交代,当下匆匆告辞。只是这拱手为礼之间心下却是不免鄙夷:
“胡虏便是胡虏,区区一点钱帛利益,便可供人甘为驱使。这博尔大石号称草原神鹰,什么北胡新一代贵族中智勇双全第一人,还不是让本官玩得团团转?”
沈从元走了,那边博尔大石身边众人却登时炸开了锅,一个北胡人一脸激愤地大声叫道:
“我们北胡人是苍狼之神的后裔,为什么要奉大梁的皇帝作为兄长?连汉人都会说士可杀不可辱,博尔大石主人,你不是经常这样教导我们的么?为什么今天要接受这样羞耻的条件!”
“草原上的狼群要攻击狮子,会一直昂着头等对手来咬自己的喉咙吗?这不是耻辱,是策略!汉人喜欢大义名分这一套,让他们喜欢去!叫一声兄长就能换来如此多的财帛粮食,什么地方还能够找到比这更划算的事情!”
“博尔大石,你说汉人是狮子?他们只是绵羊……”
“汉人是绵羊,可也是狮子。还好这头狮子现在不光是睡着了,不光是身上被一些纸糊的栏杆关在了自己家里,而且还在做着内斗的糊涂梦。我们有的是时间把它一口口咬死。阿布都穆,你说是不是?”
这话却不是一般的北胡人能够明白的了,博尔大石竟是丝毫不再理会那叫嚷之人,扭过头来对着这一次名义上的北胡使节阿布都穆微微一笑。
那阿布都穆亦是微笑着回应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汉人为什么总是这么热衷于内斗,我只知道这一次咱们一个勇士也没死伤,获得的利益却远比咱们带上几万铁骑劳师动众地掳掠一番还大。最重要的是,那汉人所给的钱帛粮食,这一次可尽归了咱们洛儿达克部,咱们可以买兵器,买铠甲,还可以买人心。过几年草原大漠上只剩下一杆王旗的时候,还有谁能挡住博尔大石带着我们进中原?”
“说到智慧,总是你最合我的心意!只可惜汉人喜欢内斗,我们北胡人也不是那么团结。真希望他们多斗上几年才好!让我有空收拾了北面那些不听话的大小部落……
博尔大石笑了一笑,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可是再抬起头来之时,却是一脸的坚毅之色:
“阿布都穆,你尽快办完汉人这边的事。我要连夜赶回北胡!”
“这么快就走?”阿布都穆竟也有些吃惊。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动手便要趁早!在汉人准备钱帛粮食的时候,我会把漠北彻底平定,让汉人连反应都来不及!”
博尔大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竟是半分也不耽搁地上前拥抱了阿布都穆一下道:
“阿布都穆,我一直以来都很信任的好兄长!亲身到这大梁京城走一次,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繁华。这个花花江山早晚都是我们北胡人的,我把这里的一切全都托付给你,别忘了汉人书里有一句话——惜时如金!”
博尔大石杀伐决断惜时如金,大梁朝廷却依旧是一副慢悠悠的做派。
时间一点点的过,大家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安老太爷的奏本已经递上去五天了,不要说弹劾参奏那些官员的事情如同泥牛入海了无消息,便是皇上在朝会上亲口应承要给安家的“交代”,竟也没有了下文。
安清悠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眼下的情形已经不是自己这样一个小小女子所能参与的了。
虽然不知道老太爷到底是要做什么,可是看这位久经朝堂的老人家所做的布置,只怕安家要面对的远非只是朝堂上闹一闹那么简单。
眼瞅着男丁们都已经被送走了,自己那些觅夫婿寻嫁人的想法更加没人关心,时局骤变,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意义一样。
没意义就没意义好了,或许什么爱情婚姻,真的也不过就是那么点儿事?
安清悠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那张写满了字的白纸,一首自己在金街上亲手所抄的念奴娇就在那里,好几次想要把它撕碎了烧掉了,可是居然就还是没能下去这个手。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动了心,真要放下哪里又是那么容易?
不过还好,偶尔想起那个人,心已经没那么痛了,不过是有点麻木而已。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莫说是这个女人靠边站的古代,就是在另一个钢筋水泥的时空里,能够寻找到一段真正爱情的女人又有几个!大多数人还不是差不多就这么嫁了,人这一辈子愿不愿意不是都得这么过?
“好了好了,全是演戏也好另有目的也罢,好歹到老了的时候,总得有点什么拿出来回忆一下吧!要不然活了两辈子都没什么感情受挫的经历,这人生是不是也挺悲催的?”
安清悠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到底还是又一次找到了藉口没有把那首念奴娇烧掉。便在此时,门口的丫鬟轻声禀报道:
“小姐,彭嬷嬷来了!”
安清悠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些,当初自己坐着出宫头车回家,安家贺客如云,彭嬷嬷却头一个要走;如今这九皇子上位监国,安家门口登时车马冷落,这位老嬷嬷反倒主动留了下来。
“见过大小姐!”
彭嬷嬷依旧是一板一眼地行着礼,只是脸上却不似之前那般不苟言笑,反而带上了几分让人感觉温暖的笑容。这段日子里老太爷严令安清悠不得外出,连安子良都被送走了,这段日子里唯一能够给安清悠带来些安慰的恐怕就要数彭嬷嬷了。
“嬷嬷快请坐,今儿个街面上倒是又有些什么新鲜事儿?”
安清悠勉强一笑,彭嬷嬷是外聘之人,进出倒是不那么引人注意。这段日子里每天她都出去街面上逛逛,回来便给安清悠讲些市井之间的新鲜消息。除了强打起精神维持长房一个若无其事般的形象,这几乎都已经成了安清悠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别的倒是没有什么,不过街头巷尾那些茶馆酒肆里都在议论着一件京里的大事,九皇子带着人谈了五天,朝廷和北胡重新修约了!”
彭嬷嬷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那张放在桌子上的满江红,心里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是依旧带着微笑来陪安清悠说话解闷儿道:
“都说是那个叫岁币什么的增加了不少,总之是以后每年要多给北胡人好多银子粮食……不过好歹这一次北胡人倒是低头认了小,听说以后的国书之上都得自称弟弟,尊咱们大梁皇帝叫汗兄呢!京里面那些书生士子们倒是齐声叫好,说是九皇子为大梁争来了大义名分,听说还有好多官人上了折子,鼓动皇上立九皇子为太子呢!”
安清悠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九皇子若被立为太子,对于安家来讲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大义名分什么的自己更是懒得理睬,作为现代人,她对这件事情倒是比很多人看得更加清楚:
“这么多银子粮食送出去,就买来这么一个称呼!朝廷也不知道明年是不是又要加税了?苦的还是百姓,这九皇子若当了皇上,真不知道对大梁是福是祸……”
“大小姐慎言!”
彭嬷嬷连忙打断了安清悠的话,口中直把话头往别的地方引着说道:
“另外一件事情也是今天有了结果,那萧洛辰虽然被皇上逐出了门墙,不过好歹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交大理寺议处的结果是贬为庶人,永不录用。只是那北胡的使者似乎还不肯罢休,说他和北胡的贵人动手便是不敬,定要按照北胡人的方式处置,结果朝廷和北胡签约之日,绑着他在那天决斗的金街上当众抽了三十鞭子!好多人都看见了,那个被射穿了手掌的北胡武士亲自动的手,打得那叫一个惨啊……”
“什么?!”
安清悠忍不住拍案而起,大怒道:“纵马伤人强掳民女的胡虏却给钱帛岁币,这挺身而出的倒要被凶手鞭打,这叫什么世道,这是什么样的朝廷!”
“大小姐!”
彭嬷嬷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了安清悠说道:
“莫要说了,莫要说了!朝廷大事自有皇上和各位大人做主。我们只不过是女人,这等事情又有什么法子?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罢,哪里又能操心得了这许多!唉,也是我这年纪大了嘴里忍不住唠叨,脑子也没那么清楚。既是明白大小姐心里不舒服,好端端地又和您说这等事情作甚?”
“只不过是女人?”
安清悠苦涩地一笑,这句话从古至今不知道被多少女人说过,心下也有些黯然。正待再说什么时,忽然觉得掌中有异,彭嬷嬷那只拉着自己的手似乎递过来了一件物事。
只听得彭嬷嬷递过来一件物事,脸上倒是半点声色不露,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倒象是犹自在那里自怨自艾道:
“我说大小姐啊,这萧洛辰虽是救过大小姐一次,可是我听大小姐说这事情的前因后果,那日之事怎么也不过就是大小姐恰逢其会而已,说不定还是受了这萧洛辰的连累呢?如今这萧家眼瞅着就要遭大祸,咱们还是躲远一点的好!只要心里没有遗憾,之前那些事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打紧?”
“心里……没有遗憾?”
安清悠微微一怔,彭嬷嬷这言语里明显是话中有话,这位老嬷嬷身上颇多神秘之处,如今屋内除了自己二人,便是几个深得自己信任的大丫鬟在一边伺候,突然又是传东西又是暗示的,这却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