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的长房府自从得四方楼进驻之后,一直很有泼水不进密不透风的架势,在京城之中虽然处于变局的风口浪尖上,却是安如泰山。
整个京城之中,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反倒找不出来几个了。
只是此时此刻,号称大梁第一忠犬的江南六省经略总督刘忠全刘大人坐在了此间最深处的一处屋子里,却是很有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
瞅瞅坐在面前的萧洛辰安清悠夫妇,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两口看自己的神色不对劲,说什么也不像是谈论军国大事的模样。那幽幽的眼光里居然带着几分热烈的盼望,又似是带着几分强烈的饥饿意味。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刘总督内心深处升起,他吏治江南二十余载,什么场面没见过?只是眼前这一对夫妻的眼神却直让他联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东西,比如下乡催税的酷吏看见了粮仓,比如出门劫道的强盗碰见了肥羊,更似那赌场里擅长作弊的荷官两眼放光地盯着一个带足了银子的大羊牯。
感觉不好归不好,可是自从进了屋子,这小两口便惜言如金,很没营养地寒暄了几句哈哈哈,只是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刘总督无奈,却也只得干巴巴地开了口。
“我这次奉东家之命秘密上京,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做,你们夫妻都是知情人,倒也不用有什么隐瞒……”
“嗯嗯嗯……”萧洛辰和安清悠两口子一起干巴巴地点头,模样要多老实有多老实。旁边安子良的小眼睛一眨一眨,自从婚礼之时替皇上送嫁妆的开始,他也早就不是局外人。只是这大姐和姐夫如此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却让他有些寒毛倒竖。
“这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啊……”安子良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乃不可不查也!北胡为祸我大梁百年,皇上早已有将之除去之心、如今时机将至,此国战一起,便是必有一国倾覆……”刘总督又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却是越讲越觉得别扭,言语里自己都觉得很没营养,这种事情在座几人谁还不知道?
“嗯嗯嗯……”可是萧洛辰和安清悠却似听得几位认真,又是一阵很老实巴交地点头,就像是今天第一次听这么重大的事情一样。
“可是这天下事,最费钱的就是打仗。我在江南替陛下运筹二十余载,为得便是眼下!此次上京便是为皇上操持这钱粮补给之事,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洛辰在京中随陛下日久,又是在四方楼里办久了差的,此事必可助我……”
刘总督自个儿在哪别扭了半天,好容易说到了正题,却听见又是熟悉之极的一声回答:
“嗯嗯嗯……”
“别嗯嗯嗯了!”
刘总督脸都绿了,瞧了瞧认真的不能再认真的这两夫妇,实在是很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瞅着这两口子把手一摊,无奈地笑道:“今儿你们回门儿,怕是早就有事情想要找我吧!有事儿你们先说还不行吗?别这么嗯嗯嗯的,嗯的我这耳朵里都嗡嗡直叫了!”
小两口对视一眼,目光中却是彼此都流露出了一丝有计得授一般的狡猾。萧洛辰嘻嘻一笑,却是率先站了起吊儿郎当地来道:“长者有命不敢辞,刘大人素来爱惜晚辈提携后进,在朝中那是有口皆碑出了名儿的……”
“别别别,这高帽子少带!你萧洛辰是什么个样子我可是明白得很。这刘大人先别忙着叫,你还是叫我刘大掌柜得了……”
萧洛辰眨巴眨巴眼:“您真让我叫您大掌柜?”
“那还有假的?”
刘总督一张胖脸上满是戒备之色,坚定无比地道:“我就是个钱庄掌柜,既不认识万岁爷也不认识什么朝中大臣,更跟江南官场上没什么关系。要求我什么事儿,凡是和朝中宫里有关系的一概免谈。别的倒不妨说来听听……”
“刘大掌柜——!”
话还没说完,萧洛辰早已冲着刘总督直扑过去,狠狠抓住了他的一直肥胳膊,干嚎着道:“刘大掌柜,晚辈可就全靠着您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刘总督只觉得自己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说这自己新收的关门弟子安子良也是个有时候爱搞搞不着调的家伙,可是比起这萧洛辰来还是技差了一筹,什么撒泼打混子、起哄架秧子的手段满京城里挑不出第二个来,就是万岁爷都头疼得紧。
刘总督大惊失色之下伸手去推,可是萧洛辰的手劲儿力道又哪是这位养尊处优几十年的胖子总督可比,用力推挡之下,居然是纹丝不动。
萧洛辰在这里揪着刘总督连喊带嚎,不过却是干打雷不下雨。倒是旁边小胖子安子良见了这般形状,偷偷地把脚往门边儿挪。可惜还不曾蹭得两步,却听一记清脆声音轻喝道:
“站住!”
说话之人自然就是大姐安清悠了。小胖子安子良立刻笔直的站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自己的大胖子总督师父给卖了:
“大姐!我不是要溜,我是怕我师父趁机逃窜先把门给堵住!我师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手下众多神通广大,和皇上的关系更是普天下挑不出第二个来。您和姐夫要想找我师父做些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刚才姐夫不是也说了么?我师父关爱晚辈提携后进那是出了名儿的,又都是自己人,还能不答应不成?”
“到底是我弟弟,仗义!”
安清悠忍俊不禁,却是冲着这位二弟挑了挑大拇指。安子良登时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倒是那边刘总督被萧洛辰死死揪着,想站起来拍桌子喝骂亦不可得,只能很没好气儿地冲这个很仗义的徒弟翻了个白眼儿。
不过安清悠夸归夸,却似是并没有放过安子良的想法,笑盈盈地对着他道:“二弟,大姐记得出嫁之时曾经听说,你在城外的庄子混得风生水起,生意却是做得不小,如今大姐手头儿紧,先找你借几分银子花花?”
“借银子?”安子良一听要往外掏钱,立刻变成了苦瓜脸,试探性地问道:“大姐你借多少?”
“二弟你有多少?”
安子良的脸登时白了,大姐这是准备卷包汇不成?眼珠儿一转,却是忽然拍着胸脯说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银子!大姐既是手头不便,做弟弟的自然是两肋插刀倾囊相助了。多了不敢说,回去砸锅卖铁凑个两三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安子良说得豪迈,脚步却是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却见安清悠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悠悠地道:“退也没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姐夫追踪找人的本事天下无双,不知道二弟你能跑得倒哪去?”
安子良登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苦笑道:“大姐,你和姐夫这是来回门儿的还是来打劫的?我……我出五千两银子行不行?”
“二弟真是出息了,如今随口一句话,五千两银子便是轻轻松松。也不枉你姐夫昨天回四方楼忙活了一宿……”
安清悠微微一笑,却是变魔术一般从怀里拿出一本薄薄册子来,随手翻了两页却是笑道:“京城东郊的头号马商,草料商,外带良记车马行的大东家,二弟果然是天赋过人,短短几个月竟闯出这么多名堂来。大姐找你借个一万两千两银子,不算难为你吧?”
“一万两千两?”
安子良大叫一声,登时向后一倒,咕咚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却是任凭人怎么叫也不肯醒过来。萧洛辰摇了摇头,却是笑骂道:
“我说舅子,区区一万两千两这么一点点小数目,怎么就让你这位刘总督的高足吓成这般模样!多大点儿事儿也至于装昏做死?再不起来,当心你大姐拿水浇了。”
“……”
安子良却是充耳不闻,很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虽然明知道在萧洛辰面前扮死相无异于班门弄斧,但是事关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莫说是水浇,便是用火烧成了烤猪也是坚决不肯吭声的。
“切!没出息!这么点儿小钱就弄成了这样!”
刘总督却是很鄙视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关门弟子,这当儿却是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对着夫妻两个撇了撇嘴道:
“闹了半天,你们小两口儿是手头短了花用。不就是钱么,切!我再加上三万八千两,一共五万两银子够不够?那个……大侄女啊,我来教你一个法子,你弟弟晕就让他晕,回头你去找你家老太爷,让洛辰这个做孙女婿的把庄外的差事接了过来便是。你男人三教九流混得熟,这事情硬是做得!而子良将来是要走仕途的,枉自担个商贾名声也不好,到时候他那些产业置办,不是就归你们小两口……”
话还没说完,安子良已经一猛子蹦了起来。大叫一声道:
“姊弟情深,弟弟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大姐,打欠条!”
安清悠“扑哧”一声乐了出来,那边刘总督却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儿地道:“跟为师的比算计,你小子嫩远了去了,老老实实再多学个三年五载的,顶多也就出个半师!这一招叫釜底抽薪,记住了?”
这似乎才是这一对师徒之间彼此教授参学的方式,安子良红着脸挠了挠后脑勺,却是很无奈一般地点了点头。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刘总督则是看了看安清悠和萧洛辰这一对小夫妻,忽然一本正经地道:
“挣钱不易,捞钱更难,借钱则是最大的学问。你们两个都是精明人,自然知道这种撒泼打混子的事情不过皮毛小技,借钱当然要有个借钱的样子。既是要谈银子的事情,老夫就陪你们两个小字辈好好地谈上那么一谈。说吧,要多少?”
说罢随手拿起一只茶碗,却是在口边慢慢地饮啜起来。安清悠在旁边看了,忽然微微一怔。
虽然早就知道眼前之人曾来给自己贺喜,但是当日顶着盖头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说起来今儿才是和这位督抚之首第一次打交道,虽只是一个端杯啜茶的小动作,他整个人却似乎变了一个气质一般。
稳如泰山、停渊峙岳,印象中似乎连前世见过的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商业巨子也赶不上。光是这份简简单单的做派,便自有一副宗师气度。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安清悠暗自微凛,却是更知道这位自号天下第一忠犬的六省经略总督能够统御江南二十余载,绝非外界传言的那般只靠着皇上的恩宠与拍马屁。这样的人若是认真起来,那才叫非同一般。心中把来时的策略反复又默念了几遍,注意力已是前所未有的集中。
萧洛辰在旁边,眼中的亦是认真之色一闪而过,只是转眼间却又浮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凑上去笑嘻嘻地道:
“刘大人您的理财之技天下无双,富可敌国谁不知道?我们这小两口苦哈哈地过点儿穷日子,这也是没法子了才想起您老。您随便拔根寒毛就比我们的腰粗,至于跟晚辈这么认真么?”
萧洛辰素来应变极快,眼见着刘总督认真了起来,却是立时不肯正面应对。先一口咬定了自己二人小辈的身份,更顺手把对方捧了一道架了起来。
只是这般招数放在别人面前或许好使,放在这等谈判起来堪称宗师级人物的面前却是半点没用。刘总督慢慢地啜着茶水,连搭话都没搭。半响才盯着茶水慢慢地道:
“先说钱数,再说理由。若是再这么不着调下去,此事免谈。咱们爷儿几个还是好好聊聊怎么给东家办差才好!哼,如今的局面已是一日紧过一日,难道大家都很闲么?”
刘总督说得严肃,萧洛辰却越发的不肯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什么再不着调便此事免谈之类的话只是当没听见,犹自笑嘻嘻地说道:“数目也不大,就那么一点点。”
刘总督端着茶杯的手却微微一滞:“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