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在齐琅床前不远处站定,向来温和的目光,覆了一层寒霜,比秋夜还要沁凉上几分。
“好久不见。”
“陛下。”
“可喜可贺,您还没有死绝。”
不过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对齐琅来说,才是最好的惩罚。
挣扎着,齐琅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混浊的眸子在宋祈苍白到不见一丝气色的脸上扫过,突然疯狂大笑起来。
声音癫狂又狠绝,很是刺耳。
“哈哈哈,宋祈,你也要死了是吧。”
“日日夜夜被疼醒的滋味,如何?
宋祈面无异色,眸光依旧平静到极致,但一旁的刘公公却听不下去,上前狠狠打了皇帝两耳光。
“啪啪”的声响在殿内十分明显,可见刘公公的力气究竟有多大。
“你这狗奴才,天生的贱玩意。”
“谁给你的权利,敢如此对待朕。”
年老的齐琅狼狈而怨毒的咒骂着,许久不见,他同宋祈记忆中的那名帝王,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他不再威严,不再能掌握着旁人的生死。
宋祈再见到他,也无须对此人压下腰,虚情假意的奉承着。
刘公公实在厌恶,又抬脚,恶狠狠踹了两脚齐琅,见齐琅终于消停了些,他才停了动作。
“齐琅。”
“你老了。”
宋祈的声音清朗而又冷静,“你老了”三个字,无比清晰的砸在齐琅的心上。
这是这位衰败的帝王,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但此刻,由不得他承认。
齐琅恶毒的看向宋祈:“朕错了,朕应该在你当年,一入京时,就弄死你的。”
“宋祈,你很像你父亲。”
“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吧,前朝皇帝殷铄。”
齐琅发了疯的怒吼: “你和他真是,一点都不像。”
“那又如何?”
宋祈目光平静清亮:“我不在意。”
这副身体的父母是谁,他宋祈都不在意。
他做完他该做的事,便会离开,谁是谁,对宋祈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不在意。”
“那你母亲呢,”
“那个被困在朕冷宫里面的疯女人,你也不在意?”
宋祈面容冷了下来。
见状,齐琅笑得更为癫狂,结果他视线一转,目光落到后面的暗羽身上,瞳孔一缩,竟害怕得朝后退了两步,他高声尖叫,声音破音,十分难听:
“苏宸。”
“怎么是你! ! !”
苏宸?
宋祈顺着齐琅的目光,朝身后看过去,结果看到的是暗羽。
“不对。”
“不是他。”
齐琅摇了摇头,混沌的目光清醒了一瞬,但稍后,又似陷入更深的魔障之中。
“苏宸早就死了。”
“不可能是他。”
他这一副癫狂的模样,让本来想来看一下他近日惨状的宋祈,失了兴趣。
能看得出来,刘公公将他伺候得很好,全身上下,看不见一处好肉,甚至有些地方,远远的,能看见溃烂发臭。
见了暗羽,对齐琅的刺激似乎很大,他此刻正神经质的抓着自己的脸,手指还扣自己的眼珠。
模样十分可怕。
见他过得不好,宋祈便高兴了。
宋祈从未如此真心实意的,因为折磨一个人,而高兴。
宋祈带着暗羽,毫无留恋的,离开这里。
齐琅这一辈子,会被折磨到死,再也没有见到外面人的那一天。
至于后面需要用到帝王的宴会,出现的,只会是带了易容面具的替身。
“苏宸?”
“这个人是谁?”
宋祈似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的名字。
会和暗羽的身世有关吗?
不知为何,近日来,宋祈总有一种,身为棋子的荒谬感。
无论是他,还是齐宣,亦或者是齐琅,刘公公,以及现在的暗羽。
他们所有人,都像是别人手中的一盘棋局上的棋子,被人一步一步的推到如今的境遇。
背地中,或许时时刻刻,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监视着他。
这种被人窥视着的感觉,宋祈从很早以前,便有了。
现来越是接近死亡,这种感知,越是清晰。
想到什么,宋祈顿住脚步,侧身,捏着暗羽的脸仔细看了看,迎来暗羽疑惑的眼神。
这张脸,又是同谁长得十分相似?
但若说燕京的苏家,宋祈倒是知道一家。
宋祈转了步子,带着暗羽去了宫中藏书的地方,寻找典籍记录。
刘公公并未出来送他们,估计在里面,好好的将齐琅当狗教训。
看守藏书库的,是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宫人,这地方,似乎许久没有人来,四处都落了灰。
苏宸此人,应该是前朝之人。
果真,被宋祈寻到了些东西。
齐琅,殷铄,苏宸,三人均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登基为王之前,殷铄为太子,其余二人为他身旁伴读。
苏宸是将才世家苏家幼子,自小武学格外出色,天赋斐然。
苏家,这个苏家,是宋祈熟知的那个苏家。
如今燕京,的确还有一户姓苏的人家,世代显赫,均出将才,但如今,这苏家的人,均低调行事。
齐琅上位的时候,许也是想将苏家连根除去,但奈何,苏氏一族,将门忠骨,御林军带着人准备去抓人的时候,苏氏门口自发围了一圈百姓。
最后,见苏氏一族只剩下,小的小,老的老,渐渐的,齐琅便也将人给忘记了。
事情似乎更复杂了。
宋祈轻呼出一口气,掩下眼底的疲惫。
夜幕降临得十分快,宋祈他们出宫前,卫言让人来请他们到练武场一聚。
此刻练武场聚了不少人,士兵和一些叫得上名字的将才,都在。
中间搭了个台子,宋祈他们到的时候,两个人正在台上赤着上身相博,四周一片叫好声。
“宋大人来了。”
一片喧嚣中,有人发现宋祈,去端了椅子过来。
宋祈坐下,暗羽站在他身后,帮他理好身上的大裘。
“不用管我,去同他们玩。”
宋祈坐下后,四周的喧嚣声小了些。
卫言回来的途中,被绊了步子,还没回来。
但此刻这个擂台,谁都能上。
暗羽将腰间的剑解下,小心的放入宋祈怀中后,脚尖一跃,转眼落地高台之上。
之前搏斗的二人,有一人已输,剩下一人站在高台上。
见身姿修长劲瘦的暗羽上前,那人用一种看小白脸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暗羽。
瞧着不像是有多大的杀伤力。
那人带着些轻蔑的情绪先动手,结果人才刚到暗羽跟前,暗羽一个闪身,直接闪到那人身后。
暗羽抬脚,凌厉的一脚踹出,那名肌肉迸发的大汉,朝前扑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暗羽收回脚,冷漠的扫视了一眼下面的人,低哑的嗓音在场中炸开:“下一个。”
扑倒在地上的那个挣扎着要起身,但他翻腾了半天,手脚都没了力气,压根继续不了。
也亏是暗羽控制得好,知晓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搏斗,特意收了力度。
否则,刚刚那一脚,能直接将人下半身给踢废。
宋祈在下面看暗羽,觉得他这副模样,很是难得一见。
打败那人后,暗羽下意识将目光投到场下,寻找着宋祈的身影。
待见到宋祈在看他时,他唇角抿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腰背无意识挺直了些。
和喜欢挺着身体来讨要暗羽抱抱的黑玄一个模样。
待下一个人上场后,暗羽解决人的速度,又快上了几分。
新来的暗羽很厉害,一连打败了十几个人,场中的气氛逐渐被炒热,越来越多不甘心的汉子想挑战他。
在这空档中,刚结束手中公务的丞相林深匆匆赶来。
“清和。”
听见有人唤他,宋祈回头,看见了一脸倦色的林深,他点了点头。
“坐。”
“近来杂事很多,没去看你,你这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还是你体内的毒,又发作了?”
林深打量着宋祈神色,眉间皱出一道道折痕。
宋祈语气含笑:“是啊,要死了。”
“往后,没人同你呛声了。”
林深生气,眼角一厉: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见林深生气,宋祈转移话题,漫不经意的问起:“过几日的宴会,准备得如何了?”
提起这事,林深疲惫的捏了捏额角:“还能怎样,随便办一场,走个过场算了。”
“如今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全靠我和那两三位大人撑着。”
每天一睁眼,就是数不清的公文。
林深觉得,比较起生病后告病在家休息的宋祈,他老了好几岁。
宋祈淡定出声:“才哪到哪,往后,有得你熬的。”
林深心中一梗,不太想同他说话,但心中事多,还是忍不住想找个人商量着事。
一见到宋祈,他便似有了主心骨一般,整颗心都稳稳当当的放了下来。
之前拿不定主意的事,同宋祈谈过后,就有了底气。
说起来,林深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他比宋祈还要大上几岁。
曾也是整个燕京最清贵出色的才俊。
嗯,在宋祈出现之前,林深便是才子中的中心人物。
直到那一届,年仅十六岁的宋祈,在殿试上一举夺魁,将林深牢牢摁在万年老二的位置上。
两人本是对家,互相看彼此不顺眼,时常也是常事。
只是命运多舛,兜兜转转的,总爱同人开玩笑。
林深曾经一心想将宋祈踩回第二,但到了后面,他觉得,能当个宋祈之下的万年老二,也十分不错
当万年老二当久了,到了现在,一提起京中有权势的人,哪怕林深年纪轻轻,已成为丞相,但所有人脑海中依旧只想得起宋祈。
就连卫言那等莽夫,花无痕那等商户,也都因沾了宋祈,是宋祈的人,而被所有人牢记。
至于他林深,可能也就每天因为公务太多,过劳死的怨鬼,才知道他这么一号人。
当丞相当到林深这份上,着实有些憋屈。
“那些世子们,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样将人全部传唤进京,届时如何?”
最近一段时间,有好几个背地里没少搞些小动作。
又是开铺子,又是四处同京中世家打好关系。
“你之前说的纸坊,可有进展?”
宋祈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很快猜测到: “怎么?坊间有人卖了新纸?”
“齐宣同他身边女子苏莲衣搞出来的,最近靠着在京中新开的店,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纸,没少笼络人心。”
“京中好些文采出色的学子,背地里都同齐宣有了来往。”
那日苏莲衣同齐宣滚完床单之后,二人关系比之前还要亲密了许多,苏莲衣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拿出了成本价格更低的造纸术。
“价格低廉?”
宋祈指尖轻轻抚了下脖颈旁边的白色绒毛,目光落于高台之上的暗羽身上,语气清淡的反问:“如何低廉?”
“可是一刀纸,十文钱?”
听到他这话,林深唇角抽搐:“一刀纸,十文钱,你可真敢想。”
“既是做不到,又谈何价格低廉?”
“往日一刀纸,价格近千钱,但新开的那家店,价格折了一半。”
“这还不够低廉?”
“可我开的纸坊,算上工人工钱,每刀纸本钱不过七钱,留三分余润,已是足够。”
闻言,林深惊诧的看向宋祈:“造纸的本钱,竟如此低?”
“原材为随处可见的草植,森竹,剩下的无非是工人与时间,再加上些零散的开支,足矣。”
林深这下竟也不觉得价格一刀五百的价格低廉了。
在知晓成本之前,这个价格,相对于之前的一刀千钱的价格而言,的确低了许多。
“无碍,过不了几日,一刀十钱的纸张,便能出售。”
若是无宋祈,齐宣许还能凭借这一事,快速的笼络到入京后的第一笔资金和人脉。
宋祈不想同本世界的天命男主争些什么,纸坊一事,是他们刚好撞上而已。
让百姓能用上价格低廉的纸张,此事,宋祈思来已久。
可惜,他不是天命之子,由于记忆有缺陷,做不到如苏莲衣那般,短短几日,便能做出质量上乘的成品出来。
纸坊的事,宋祈思了整整几年。
他试过,失败了许多次,直到近来,才勉强成功。
到头来,竟比不过旁人的几日。
细细想来,的确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