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亮的头上满是汗水,顺着两颊往下淌,厚重的眼睛上粘上了一些雾水,他感觉内心贴在死死得贴在自己的背上,又黏又腻。
即使是在做最复杂的脑科手术时,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身子绷得笔直,眼眉拧在了一起。
“任一...这个灯,会不会太亮了。”魏亮问得任一有些摸不着头脑。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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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伏在魏亮的办公桌上,认真得比对着子墨发来的信息和手术信息,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就这会儿来说,环境肯定是越亮越好,既不费眼,也不容易疲劳。
“我只是...我只是...”
魏亮结结巴巴,一边说一边把眼镜抬起来,用手背蹭着眼睛。他的脸皱成一团,有些痛苦,估计是汗水进入了眼球里,腌着疼。
“唉,我害怕了。”魏亮叹了口气,也不再隐瞒,“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我一看就看明白了。它们...它们生动得,就像是活生生的人站在我面前。”
“啊!?”任一这才意识到,自己只能通过时间来做一个大概的推理,而魏亮作为医疗体系内的人,他可以知道手术的细节和始末。
他指着失踪名单里面的王龙,又将手指移到了手术名单里面的张凯上。
“这个张凯,市委书记的儿子。我印象很深,因为极不合理。”魏亮定了定心神,深呼吸几口,“30岁,左肾萎缩,右肾正常。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这肯定是不主张手术的,更不会采用换肾移植的方式。”
“但,我这边提交意见后,院长以省里面肾脏科专家来院,组建专项小组为由,把我移出了治疗小组。之后我才知道,张凯进行了左肾的移植,现在想想,这个事情应该也在其中。”
魏亮点了点那个王龙,“这人我也认识,全医院都认识,他来医院闹过一次!有一次,鉴定科的同事把事情始末讲给我听了。”
“两口子吵架,他老婆气他,说孩子不是他的。这下可要了命了,他带着孩子到处做亲子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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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三家医院,鉴定出来都是亲生的。他还是不信,据说还到民办企业检测过。后来两口子和好了,还特地到我们鉴定科去道了歉。小伙子脾气大是大,人不错。”
任一听到了个敏感词汇,“民办企业?”
“是的,现在有很多私人机构,提供亲子鉴定的服务。”魏亮摇摇头,“他们单方面的认为,那种机构比医院保密性更高。”
“真实的情况是,医院的信息安全等级都达到了三级及三级以上,而那些机构,连牌照都没有。”
他无奈地笑了笑,“也不怪人家,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粥!”
任一点了点头,“魏主任,我想问一问,器官配型复杂吗?”
“相对复杂。器官配型检测术,主要包括abo的配型检测,人类白细胞抗原,病毒感染状态,传染病检测,心肺功能筛查等。”
“那么...正常来说,民间机构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检测条件吧!”任意有些疑惑。
“不可能具备的,一些检测设施,只有医院才有购买和使用的许可。”
任一陷入了思考,他喃喃自语,“如果做不了配型,那么又何谈信息买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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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考的同时,魏亮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是这样...?”魏亮皱着眉,“你说的简易配型,特定情况下有可能存在...”
“什么情况下才存在?”
“完全不顾捐赠者生命的情况下...”
任一和魏亮对视了一眼,他们感觉明亮的屋子,慢慢暗了下来,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出了脑科医院,寒气扑面而来。任一的眼睛微微眯着,鼻头也有些发红。他把自己的羽绒服往上拉了拉,一只手拽着领子的两侧,让它立着。
任一全然顾不得形象,他缩着脖子,那立着的领子正好包裹住了他缩着的脖子。虽然很狼狈,但有效地减少了肉体跟空气的接触面积。
他沿着人民路往东跑,风像刀子一样划拉着他流露出来的半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原因,脚下的石砖此刻异常的坚定,每跑一步,脚板都能感受到它们的形状。
他感觉自己麻木的脸上突然感觉到一丝刺激,轻微而短暂,下雪了。
任一抬头一看,几片雪花正慢慢悠悠得在空中晃荡,它们也想在最美的时刻,在这世上多停留一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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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落在任一脸上的,似乎是雪花的斥候,2025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现在这几片,是雪花的先行军。生长在西北的人都知道,要不了多久,大部队就会到来。
“叮。”
任一艰难得抽出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喂?怎么啦?”
“下雪了!”方圆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你在哪?我要去找你!”
“太冷了!你还是在家呆着吧,而且雪天出行很不安全。”
“老地方,808。我已经在网上定好了!”
方圆的声音很远,听起来她应该是把手机放在了桌上,人跑到一边去穿衣服了。她说完也没挂电话,听筒那边传来她轻轻哼唱的声音。
过了很久,方圆那边才又传来声音,“你怎么没挂电话呀!”
“我喜欢听你唱歌。”
扣扣
“到宾馆给你唱,你在外面吧,我听你那边呼呼的风声。快挂了吧,拿着手机给你的手冻坏了。”
“好吧。”任一挂断了电话。
穿过人民路,往北走个一里路,就能看到地铁口,它算是这个时间点上,鹿城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的。
雪的大部队如期而至,从空中飘落,漫天的鹅毛雪迅速占领了天空,占领了人们的整个视野。
如果把南方的雪比作婚后的妻子,她无比温柔,于无声处浸润,绵长而细致,安静地陪伴着丈夫。
那么西北的雪,大概就是奋不顾身的女孩,她们勇敢而热烈,恨不得在一瞬间把自己的爱全部展示出来,铺满爱人的心,短暂,却轰轰烈烈。
任一心里想着方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空荡的地铁像是时间,它从不会因为客满而过站不停,也不会因为人少就原地等待。
辗转了几站,空荡的地铁终于到了人民商场站。
这个名字让任一想起了一首老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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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
“直到大厦崩塌,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
任一在空荡的地铁站内轻声哼唱着,一股忧伤从歌词的缝隙中渗了出来,沿着吐出它们的口腔,回流到任一的身体里。
任一感觉到了孤独感,它们都有了具体的样子。高大的影子盘旋在地铁站的空中,它的眼神里充满了批判;佝偻的背影出现在眼前,往两边的墙里走去;还有朝自己奔跑而来的虚影,但距离反而越来越远,它们似乎被困住了...
“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任意突然高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覆盖了整个地铁站,覆盖了他自己的耳膜,覆盖了那些具体的孤独感。
任一苦笑了一笑,要是这会儿有个人跟自己和声,那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地铁的那边传来变了形的歌声,他惊喜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淹没~心底~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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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自己的回音。
他打开门,方圆背对着他。她面前的窗户开着,一只手伸了出去,雪花落到温热的手掌中,留下了一只通红的手,和晶莹的水珠。
任一从背后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了她的脖子处。
“任慈问我,永远处于绝望中,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任一感受着方圆温暖的脖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
“你怎么回答的?”方圆用脸蹭了蹭他的头发。
“我说,就像...就像...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这么温柔的脖子,可以把自己藏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