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六月十六日,酉时四刻,已是黄昏时辰,天阴得很,乌云满天,将雨未雨,细微的闪电不时地在厚实的云层中跳跃着,闪烁着,隐隐的闷雷声滚过天际,大雨就要落下来了。值此大雨将至又是用晚膳之时辰,长安城内外几无行人矣,把守城西门的门丁们自是乐得清闲,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叙着闲话,家常理短、朝廷逸事之类的,虽说是瞎扯,可倒也热闹得紧,却无人发现远处一队骑兵护卫着一辆轻便马车正向城门口疾驰而来。
“殿下,快看,长安到了!”疾驰在骑兵队列最前端的燕十八一望见巍峨的长安城墙,立时激动地高呼了起来,话音里满是喜悦之情。
“这就是长安啊,我们来了!”
“长安,是长安!到家了!”
……
燕十八这一喊之后,原本疾驰中的马队立时缓缓地停了下来,无论是原本就在长安城生活过的高恒等人,还是萨兰布奇、葛夏等从未到过长安城的亲卫们全都热泪盈眶地高声呼喝了起来,即便是在马车里昏昏欲睡的萨兰依妮也激动得从车厢里探出了头来,好奇地打量着高耸的长安城墙,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激动的光芒,纵使深沉如莫离者,也不例外。
是啊,到家了,两年多了,总算是又回到了魂萦梦牵的长安城,然则物是人非,今日的长安还是往日的长安城么?不清楚,李贞也不清楚,可他却知晓此番回到长安城,将会有着无数的争斗、无数的暗算在等待着他,是非成败终须来个彻底的了结了!凝望了长安城墙好一阵子之后,李贞总算是强行压制住了内心的激动之情,一挥手,高声下令道:“进城!”话音一落,一马当先地向长安城门冲将过去,莫离、燕十八等人自是不甘落后,全都冲将起来,那隆隆的马蹄声立时在寂静的大道上轰然响起,虽仅有二十余骑,却有若千军万马冲刺时的气魄,登时便令原本闲散地侃着大山的城门卫兵们全都吓了一大跳,各自挺枪而立,慌乱地打量着远处冲将过来的马队。
“什么人,停下,快停下!”被马队的气势惊动了的城门守将慌慌张张地领着一队官兵疯狂地冲下了城门楼,沿着城门洞冲将出来,在城门口排开阵型,望着愈发接近的骑兵队,紧张兮兮地高声断喝了起来。
疾驰而来的马队根本无视守城官兵的紧张做派,一直冲到了离城门不过二十丈左右的距离上,同时勒住了战马,一阵马鸣声后,齐刷刷地停了下来,那等由极动变成极静的骑术登时便将守城官兵们全都镇得哑口无声,暗自骇然不已,便是连守城将领也忘了要上前问话,场面一时间诡异地静了下来。
“小王李贞,奉旨进京,还请这位将军行个方便。”李贞策马走出了阵列,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份通关纹碟,递给了那名守城军官。
“末将皇甫高参见越王殿下,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殿下海涵。”守城将领先是一愣,可还是伸手接过了李贞手中的通关纹碟,细细地校验了一番,又默数了一下李贞所部的人数,这才一躬身,略带一丝激动地给李贞请礼问安。
“皇甫将军客气了,小王能进城了么?”李贞自是听得出皇甫高话语中的激动之意,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微笑了一下,温和地点头问了一句。
皇甫高一回身,高声下令道:“让开通路,恭请殿下进城!”而后用双手将通关纹碟捧着交还给了李贞,很是恭敬地躬身道:“殿下,您请。”
“多谢皇甫将军,有劳了。”李贞对此人的认真颇为欣赏,很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谢了一句,这才翻身上马,领着手下众人缓缓地穿过自发持枪行礼的城门守军队列,沿着西大街向皇宫方向赶去……
“久闻越王殿下威武过人,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越王殿下真神人也,咱这回可是亲眼见到殿下的面了,哈哈,值了!”
“就是,太棒了!”
……
李贞一行才刚去远,一起子守城官兵立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人人都已亲眼见到了威震天下的越王李贞为荣,数名队正一级的军官则围住了皇甫高,乱哄哄地嚷开了:
“将军,殿下此番回来该是有大用的,若是能进得了东宫,那敢情好,嘿嘿,头儿你门路广,要不将兄弟们都调去殿下手下效力,真要是能跟殿下一道叱诧疆场,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
“就是,咱要当兵就该在殿下手下当,守这么个破城门算个球事。”
“头儿,您老就跑上一趟成不,若能将咱调进殿下的亲卫队,哪怕当个小兵都成。”
皇甫高是隋朝大将皇甫绾的孙子,自隋末皇甫绾败亡于薛举之后,便全家投奔了唐高祖李渊,其父皇甫司彦乃是时为秦王的李世民手下一员战将,后在玄武门之变中战死,被追封为二等伯之爵位,皇甫高袭了父爵之后,便入了军,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十数年,方升至左金牛卫郎将之职,前不久才刚调来把守西城门,出身军伍世家的皇甫高向来以承袭祖上之荣光为己任,怎奈在军中混来混去地熬了十几年,却因着运气不好,从未能捞到过一次上战场立功的机会,这一向就是皇甫高的心病罢,此际尽管对于众手下想调入李贞麾下的想法一样是心有戚戚焉,然则却并没有宣之于口——皇甫高虽说在朝中门路颇宽,可也知晓要想让李贞看中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此时京师风云变幻,实不是太早表露心迹的时候,面对着众手下的呱噪,皇甫高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凝视着皇城的方向,却始终不发一言,只有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显露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天已渐黑,大雨将至,两仪殿中早已点亮了宫灯,将偌大的殿堂照映得透亮,只是素白的招魂幡、飘荡的白纱巾却令整个大殿阴气沉沉地,显得无比的阴森,一口硕大的楠木棺材摆放在大殿的中央,更是令大殿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然则一代大帝李世民却似乎一无所觉般地端坐在灵堂侧面的一张蒲团上,微微低垂着头,双眼半张半闭地端坐成一座雕像,哪怕是宦官们前来请示用膳的许可,也不曾见到李世民有所反应,一张原本神采奕奕的脸,此刻在昏黄的灯光照影下,显得格外的憔悴与苍老——二十天了,整整二十天了,自打李世民回到京师至今已是半个多月过去了,可李世民却始终不曾上过朝,每日里处理完公务,便即默默地坐在李治的灵堂上想着心思,可却无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也没人知晓李世民为何时至今日尚不下令调查太子的死因,诸大臣们既劝不动,也不敢多劝——该吊唁的早已都来吊唁过了,该进谏的也早就已经将该说的道理都摆明了,可李世民却浑然不加理会,每日依旧在这灵堂上默默地端坐着。
“启奏陛下,越王殿下在宫外候见。”就在李世民低头沉思的当口,内侍监柳东河从殿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快步走到李世民的身前,躬着身子,低声地禀报了一句。
“宣。”李世民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脸上虽淡淡地无一丝的表情,可眼中却闪过了一道精光,脸皮子抽了抽,只吐出了一个字来。
“是。”柳东河虽是低垂着头,可却注意到了李世民眼中那道一闪而过的精光,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却不敢多耽搁,低声应诺,退出了两仪殿,急匆匆地便往宫门口赶去,可心里头却远没有表面上那般镇定——柳东河服侍了李世民大半辈子了,对李世民的性子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隐约猜到了李世民之所以将李贞从塞外召回来的用意所在,一想起当初李贞大婚之际,是自己下令将李贞软禁在了武德殿中关了近一个月,虽说那是出自老爷子的旨意,可出手的人却是他柳东河不假,再一想到太子李治的蹊跷死亡之时他柳东河也是当事人之一,心里便乱成了一团麻,人都走到了宫门口了,还茫然一无所察。
“柳公公,父皇可允了么?”李贞见柳东河木楞楞地走将过来,心里头自是颇为奇怪,不过也没多想,抢上前一步,很是客气地问了一声。
“啊,是,陛下宣殿下觐见,殿下请随老奴来罢。”柳东河被李贞这么一打搅,登时便醒过了神来,忙不迭地躬身应了一句。
“有劳柳公公了。”李贞见柳东河举止失措,心头不禁滚过一阵疑虑,可也没多问,只是客气地拱手还了个礼,漫应了一声。柳东河也没再多废话,哈着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引领着李贞便往两仪殿行去。
李贞早就从“旭日”的情报中得知李世民回京之后无心朝政,时常在李治的灵堂上发呆,也知道李世民衰老了许多,可亲眼见到李世民那苍老的样子,李贞还是禁不住鼻头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滚滚而下,抢上前去,一头跪倒在李世民的身前,哽咽着叩头请安道:“孩儿叩见父皇!”
望着李贞那健壮高大的身躯,李世民虽没有开口说话,可脸色却是复杂至极——既有欣慰又有伤痛,还有几分的内疚与嫉妒,所有的感情混杂在了一起,显得格外的诡异,默默了良久之后,站起了身来,走到跪伏于地的李贞身前,轻轻地拍了拍李贞的肩头,语带一丝颤音地道:“贞儿平身罢,来,让朕看看。”
“父皇,儿臣不肖,未能为父皇分忧,儿臣……”李贞缓缓地站了起来,一瞅见鬓角上已满是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两年前多出不少,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就没好生休息过,脸色苍白如纸,心情激荡之余,话未说完,泪水已流淌了满面。
“痴儿,朕这不是好好的么,尔能荡平西域,灭四国,拓地万里,朕心甚慰矣。”李世民慈爱地看着李贞,拍了拍李贞的肩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唉,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儿臣愿为父皇戎守四方,荡平天下!”李贞躬身抱拳,一派诚恳地说道。
“嗯,贞儿之言朕信得过。”李世民点了点头,欣慰地说了一句,可紧接着便侧脸看向了前太子李治的灵柩,长叹了口气道:“稚奴若是能有尔一半的能耐那就好了。”
这话一出,李贞登时便出了一头的冷汗,忙不迭地出言道:“父皇,儿臣尚未来得及为八弟守灵,可否容儿臣先为八弟上一柱香?”
李世民脸色迅速地黯淡了下来,默默了良久,嘶哑着嗓音道:“去罢。”
太子者,储君也,太子薨,是为国丧,不哭是不行的,这可是个考验演技的时刻了,当然了,早就有所准备的李贞对于自个儿的演技自是放心得很,从一伸手接过身边小太监递过来的香枝开始,李贞便已酝酿好了情绪,待得走到供桌前时便已是泪流满面,缓缓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一开腔便哭着道:“稚奴,八哥看你来了,稚奴,走好啊,八哥未能保护好你,是八哥之误也,你我兄弟自幼同师学艺,一道玩耍,一道长大,而今阴阳两隔,叫八哥情何以堪啊,稚奴,八哥来迟了啊,稚奴……“
李贞越哭越大声,原先尚有诸葛亮哭周瑜的意味在,可到了后头,一想起两人童年时的快乐时光,那可就真儿个地悲从心起了,直哭得天昏地暗,江河倒流,闻者莫不垂泪,便是李世民本人也因此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可就在这等山河同悲的当口,内侍监柳东河却悄然走了进来,躬着身站在李世民的身边,低声地禀报道:“陛下,吴王、魏王、蜀王、纪王都在宫外求见。”
李世民默默地垂着泪,宛若没听见柳东河的禀报一般,闹得柳东河退下也不是,继续站着也不是,可又不敢再出言惊扰,憋得额头上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正自尴尬万分间,李世民终于发话了:“都宣进来罢。”
“是。”柳东河紧赶着应了一声,如获大赦般地退出了大殿,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便去宣诸王觐见不提。
要说演技,这时代的皇家之人个个都是演技派,说哭便能哭,说笑立马就能笑,中间几乎都可以不带间歇的,这不,李贞还在灵前哭着呢,外头四位皇子便全都冲了进来,各自抢上前去,跪倒在李贞身边,全都扯着嗓子嚎了起来,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眼泪宛若不用钱的泉水般澎湃汹涌。这哥几个都在灵前哭了好多回了,天晓得哪还有如此多的伤心要表达,那哭声一起,风云顿时变色,硬是令李贞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恶心得像生吃了只苍蝇一般,却也没辙,只好跟着大家伙一道继续“合唱”,满殿哀声就此大做了起来。
真哭假哭没人知晓,反正大家伙都可着劲地哭就是了,然则久哭伤身不说,还伤神不是?这不,一起子皇子们先前还是泪流满面,满像回事儿的,可没过上多久,泪水流干了,嗓子也哑了,这回就只剩下干嚎了,再这么哭将下去,只怕一起子皇子们就该笑场了罢,再说了,李世民这些日子又是赶路,回到了京师又是心伤爱子之惨死,即便是自幼骑马射箭打熬出来的好身子骨,到了这会儿也将将要撑不住了,总不能看着皇室就这么闹出一场大笑话罢,偏生这会儿满大殿都是宦官,也没个大臣在,能出头劝说一下的也就只有柳东河这么个内侍监了罢。
“皇上,您要善保龙体啊。”柳东河凑到李世民面前,扶着老爷子的手,很是恭敬地说了一声,却不料李世民这会儿正哭得伤心,哪能听得进劝,一挥手,跟赶苍蝇一般将柳东河摔了个屁股墩。
疼自然是很疼的,可柳东河哪敢叫唤,一骨碌爬起身来,再次凑到李世民身前,哈着腰道:“陛下,越王殿下赶了万里的路,这一到京就来见陛下,您看是否让越王殿下先休息一番?”
柳东河这话显然老爷子算是听进去了,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珠,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开口说话,不过么,既然老爷子点了头,柳东河自然也就敢作主张了,忙不迭地气沉丹田,用他那尖细的太监嗓音高呼道:“止……哀!”
不容易啊,这么一场恸哭下来,一起子皇子们眼也红肿了,气也喘得粗了,人么,自然也快瘫软了,待得柳东河一声吼完,立马全都收了声,哭声是没有了,可喘气声倒是响成了一片,真是可怜哉也。
既然都不哭了,那是不是该完事了?得,没呢,就在一片喘气声中,突见蜀王李愔猛地跪直了身子,用嘶哑的嗓音大吼了一句:“稚奴,尔死得冤啊,尔若在天有灵,就指出害尔之人是谁,哥哥拼死也要为尔报此深仇!”
这一声吼不打紧,满大殿的喘气声立马全都消失了,一起子皇子们全都跟看外星人一般地看着李愔,大殿里一时间静得便是连只蚂蚁爬过都能听得见声响,可就在此时,宛若是为了回应李愔的话一般,一阵闪电划破天际,紧跟着便是一声霹雳炸响在两仪殿的正上方,巨大的声响中,大殿里登时便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