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养心殿出来,身影没入黑暗的那一刻,皇后脸上端庄的笑意瞬间消散。
夜空无月,隆冬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仪驾行走在长街上,除了偶尔有辇轿发出的吱呀声,一路无言。
回到景仁宫,绘春奉上一杯热茶,明明烫手,皇后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剪秋不忍见主子如此,不平道:“先前宫中便有传言,说华贵妃狐媚惑主,奴婢还不信,今日可算见到了,勾栏做派,全不顾礼义廉耻!”
皇后便想到掀帘而入时,华贵妃伏在皇帝肩上,皇帝侧脸相望,柔情缱绻、岁月从容。
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皇上明明忌惮年羹尧,却随时让华贵妃见哥哥,避讳后宫干政却准她指点朝臣奏折,崇尚节俭却容她奢靡浪费,还开私库给她置办衣裳头面,屡屡破例,若不是交了真心,皇上便是中了邪!”
方才经历的事情,经剪秋这么一提,便好似无数根刺,扎进皇后心里。
“住口!这样的话传到皇上耳中,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剪秋从未见过皇后娘娘如此疾言厉色对待自己,自知失言,即刻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烛火照不进的黑暗角落,姐姐当年得宠至少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她年世兰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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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离开养心殿的年世兰,瞧着夜空星子散落,与千鲤池的灯遥相呼应,别有意趣,便下轿,徒步从云影台绕回去。
吟香提着灯笼,走在年世兰前头,颂芝扶着年世兰道:“皇上最是疼爱咱们娘娘,什么好的都紧着咱们娘娘。”
“口头上哄人罢了。”
年世兰拉长了声调,语气里尽是不满,他爱甄嬛的时候,赏的是蜀锦玉鞋,连双足尺寸都清清楚楚,到自己便小气得连套过年的衣裳也舍不得给。
可见爱与爱之间是有差别的。
此刻她是真心生气,因为宫里宫外打点、上上下下节礼赏赐下去以后,她是真的没有银钱了。
莫说是贵妃,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孩,过年也不能连套新衣裳也没有吧?
好没意思。
“奴婢瞧着皇后娘娘今日是拿着账册去见皇上的,也不知会不会编排娘娘?”
“编排?八千两银子的账册摆在皇帝面前,不用编排,皇帝也会起疑。”年世兰呵呵一声冷笑,“本宫从前是奢侈,也不至于年俸都没有八百两,一个月就花掉八千两,皇后没让人从中捣鬼拿回扣,本宫是不信的。”
谁不知道华贵妃出手阔绰?
十两的簪子皇后若让人报二十两,她年世兰能眨眼?能自降身份去讲价?
必然不能。
翊坤宫开销八千两,景仁宫少说吃了三千两。
自然,这都是从前,这一次年世兰,可没给景仁宫半点机会。
“现在寿康宫和景仁宫那边得到消息,知道娘娘无孕,已经没有动静了。”
“这演戏啊,必得要你来我往才有意思,否则本宫一个人唱独角戏,岂非无趣?”瞧着栏杆上摆放的瑶台玉凤,年世兰辣手摧花,将其中最大的一朵给摘了下来,道:“八千两银子的账册已经让她走入泥沼,皇后现在最好是别动,否则只会越陷越深。”
年世兰深嗅花香,却又将菊花丢在地上,一脚踩过去。
鞋底碾过,管它是瑶台玉凤还是昆仑金凤,坠下枝头,都得零落成泥。
刚进殿中,站在门口的嫣红朝年世兰行了个礼,道:“慎刑司着人传话来,下药谋害娘娘的那个宫女受了刑,还是不肯说实话。”
年世兰将披风解下递给含笑,随口道:“去告诉皇后,吉贵人的宫女一辈子都不会供出任何人。”
人影从身旁走过,带起一阵凉风。
嫣红莫名头皮发麻:华贵妃方才是说“去告诉皇后”吗?
她让谁去告诉?
她怎么确定吉贵人的宫女不会供出任何人?
等等,华贵妃怎么知道那是吉贵人的宫女?
嫣红脑子里有一道闪电划过:她是故意的!
那天的落子汤药,她根本没打算喝,是故意等自己来打翻的!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
嫣红低着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眉毛飞上了天,眼睛连眨了好几次,眉头蹙成了山,像是想明白什么,又完全不敢相信,表情十分好看。
颂芝用胳膊肘撞了撞吟香,朝嫣红努了努嘴,示意吟香看她。
吟香顺势看去,眼轱辘一转,嘴角一抹坏笑,她悄悄走到嫣红身旁,毫无预兆道一句:“皇后娘娘……”
骤然回过神来的嫣红,吓了个激灵,回过神正对着吟香一张放大的脸,又被吓得抽了口气,脚后撤一步。
“吟香姑姑……”
吟香仿佛没看到她这副做贼心虚的表情,伸手将嫣红身后架子上那盆红梅花端走,嘴上道:“皇后娘娘以为咱们娘娘喝了那劳什子的汤药是假孕,只怕还一直谋划着等着娘娘闹笑话呢。”
“本宫何时将她乌拉那拉·宜修放在眼里?纡尊降贵和她斗,斗的是她皇后的权力,是她背后的乌拉那拉氏,是太后。”
年世兰歪坐在暖榻上,目不旁视看着书,语气平静如言家常。
颂芝不客气道:“她博尔济吉特氏,区区一个蒙军镶红旗,什么杂鱼烂虾也敢往前凑?娘娘从前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今还能给她一个眼角?”
“奴婢在宫里这些年,旁的本事没有,这点子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吟香余光瞥过去,“是人是狗奴婢一眼便能瞧出来,博尔济吉特氏自己不中用,不会真以为自己找来的东西,真是个硬骨头吧?”
颂芝附和道:“娘娘不让说的话,她便是将牙咬碎了,也是不能说出半个字来的。”
她们明明没有半个字说到自己,可嫣红仍觉毛骨悚然,心跳控制不住加快。
吟香又欣喜道:“多亏博尔济吉特氏放了个蠢货进来,否则娘娘和小阿哥一早便遭了她们毒手了。”
颂芝捏着帕子捂嘴笑道:“娘娘确实有孕,皇后便是再找一百名太医来,也只会坐实娘娘有孕之事,并无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