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王三的脚步从关中朝着陕北靠近,到了宜川县他先驻足了一阵。
沿途关中地区的村落,倒也是生活得不错。
得益于早年的行政村设计,现在的关中村落,其实更像是城镇,至于那些很山、很偏的地方,本地也多是农场化。
一座座产权归于乡镇的农场在本地发展,百姓在这些土地上,除了耕种,就是发展初级加工业。
当然,生产效率有好有坏。
因为大顺的农场,本质就是股份化的公司,生活在这里的人,既是拿着股票的股东,也是本地的生产者。
股份是按照户数安排的,但时间一久,总有一些股份流转不下去,被村里人一并吞噬了,形成了事实上的吃绝户,让新一代留在本地人,明明有资格获得本地农场的股份,但还是因为资本、经济、医疗、贫困等原因而丧失继承权,从而没了话语权。
所以,一些本地的地头蛇多数是朝着士绅靠近。新阶段的资本主义垄断产生了。
这些士绅会跟本地官吏合作,跟本地的黑道合作,一起压榨盘剥治下人口。
王三来到了一个村子,叫做挂柳村,村内种地屯垦居多,看到了是外人,他们第一时间展露了仇视与不满,王三去问了一下本地人,想要跟他们聊聊,结果没有一个给好脸色的。
“看来,这个村,有问题呢。”王叔仞拿着挂柳村的情报,递给举着望远镜在山坡观察挂柳村的王三,“情报上说,挂柳村连续十年没有上税,我们的供销社也进不来。本地的大户倒是有连续上税。”
王三翻了翻,也没多说什么:“抓本地人来问个清楚就是。”
“爹,这会不会太暴躁了。”王叔仞吃惊看着王三。
“以朕多年来的经验,越是山沟里的人,越是容易产生对朝廷的仇视,你想要好好的了解,很难的。而且你也说,本地大户连续上税,而挂柳村已经蠲免赋税十年了。那么,税流转到谁那边了?先抓人,然后朕去调拨军队。”
王三交代完,骑上马,转身离开。
留下王叔仞傻眼了一阵。
“殿下,咱们……”
“去,让县警察出人抓人,还有将这些大户控制了。谁要是放了他们离开,老子要了谁的脑袋!”王叔仞喝道,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村落。
“晌午无炊烟。”王叔仞身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开口,“要么村里没人了,要么一天只有两餐。但这几年,不论南北,只要没有旱涝波及,基本上能保证一日三餐,毕竟土豆、玉米,花不了几个钱。所以,这个村里的人,肯定有问题。”
王叔仞挑眉,还有这么一说:“小舅,这难道不能是习俗?”
“哪里来的这么多习俗。只有粮食不够的,才想着吃两顿。光是粮食不够这个问题,就足以让宜川上下所有执政班子下马了。大顺每年从海外进口那么多粮食,然后转移道西北屯着,每年都在腾仓,还能让百姓吃不到三餐?”
这个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露出纹面的脸,表情严肃,也让王叔仞一下心凛了。
难怪王三果断去调兵,看来本地官场,肯定有问题了。
下午,县警察局匆匆跑来,接着入村。
本地村人看到警察,笑脸都陪着,一个两个很勉强。
王叔仞走在村子看了看:“挂柳村是行政村吧?怎么不见村会楼?”
“这个……那个……”警察队长干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王叔仞皱眉,又走了两三步,然后就看到了村子中间家家户户挂着的白色灯笼,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肯定出大事了。
“那边。”之前跟着的中年男人直指角落。
“什么?”王叔仞抬眼看去,看到了一座烧焦的废墟,他踏足,废墟被简单清理过,但角落有一页破损的匾额,上边写“挂柳”另一半已经完全被烧焦,从中间被折断。
“怎么回事?消防的记录呢?为什么调本地情报的时候没有一并送来?”王叔佑脸色难看。
按照消防的规制,地方任何起火面积超过二十坪的现场,都必须有记录,方便复核,以及相关拨款。
结果他调记录的时候,挂柳村的起火消息,完全是被抹除的。
最关键的,挂柳村的行政村会楼被烧了。
这他娘烧的是衙门的门面,是朝廷的脸面,这么重大的消息,消防一点记录都没有?
搞什么?
“这……那个……”这群警察支支吾吾。
王叔仞彻底没了耐心,看向身边的中年男人:“小舅,拿人,先扒了官服,好好拷问。”
“是。”中年男人一挥手,左右已经出刀,随身携带的手铳纷纷上膛,直接将警察扣了下来。
“等等!你们究竟是谁?凭什么拿我们?”
“内阁巡佥事,左都御史,酆王国相,休伦长垣。”中年男人平静的说。
“酆王国相!”警察之中有一个年轻人惊呼,“既然你是酆王,岂不是说,太上皇也在……”
“看来,还是有消息走漏了。”王叔仞上下打量了一下说话的年轻人,“不过,孤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太上皇去隔壁山西调兵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从黄河渡口过来了。”
“我说……”之前那个支支吾吾的队长一听这话,冷汗都下来了。
太上皇亲自带兵进来,就算他背后是大佬,也不可能瞒住所有事情。
这可是太上皇啊!
很快,王叔仞全部了解。
听到最后,脸色彻底铁青:“该死!真是该死!就为了一座煤矿,你们……该死啊!”
挂柳村发现了煤矿。
本村人偷偷开发,后来被发现了,他们也只能老实上税。
结果没想到,本地乡的几个官吏一合计,决定给他们遮掩,好从中牟利。
一开始十年合作得还算不错。
直到去年,煤矿塌方,死了几本村人,再加上这十年朝廷为了扩张城市,挂柳村这里有赚钱致富的人准备离开,前往城镇居住,过更好的生活。
但全被这些官吏卡着不让走。
毕竟现在劳动力多贵啊,朝廷城镇化所带来的虹吸,真的不是一般的大,若是他们走了,哪里还有人继续开采给他们赚钱?
然后,合作崩溃,双方爆发了冲突。
最后是本县的兵备使亲自带兵镇压,然后一把火烧了挂柳村,超过三分之一的壮劳力直接死在了村会楼火场,剩下的全部被扣下,用各种罪名给做掉了。
然后挂柳村被封上,许进不许出,当然封锁的地方不在这里,而是隔壁的东村,有设卡。
王三他们大摇大摆的进来,本地人也不敢阻拦,因为人太多了,万一爆发冲突,这些事情就压不住了。
只能抓了挂柳村百姓的妻儿在煤矿附近,胁迫村人不得对王三他们说太多话,给太多笑脸。
而且因为年轻人死多了,这群官吏封锁的同时,也限制了粮食供给,这才导致本村没有两三餐,而是一日一餐,反正饿不死就是了。
“立刻拍电报给父皇。”王叔仞咬牙切齿,“近来第一件事,将本地所有兵备、警察全部下狱审核!立刻去后山救人,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干掉对方。”
“他们手中有雷管,不要冲动。”休伦长垣按住王叔仞,示意他冷静。
“那怎么办?就这么放着他们在煤矿那边?”
“当然不是,让人拉炮来。”休伦长垣撇撇嘴,“若是不放人,一并清缴了。记住,谈判是有技巧的。我早些年能从东洲调回来,全靠这一手炮弹谈判技巧。”
“咳咳……”王叔仞被吓得咳嗽,“您老还真是,狠辣。”
“不是狠辣,有些谈判,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当然,是将对方置于死地,然后再给阙口。只要不是心有龙虎之人,基本上不会选择同归于尽,毕竟不值得。”
煤矿被包围之后不到一个时辰,炮送来,装填好,休伦长垣才派人去跟山里的亡命之徒要人。
对方果然跟他威胁,然后休伦长垣直接下令开炮,将附近几个望风的敌人炸死,再派人去谈判。
等王三带着山西兵马过来,本地已经平定了。
了解始末之后,王三皱眉说:“还是低估了人性。拍封电报回去给老三,让他开始新一轮的巡查。巡视组直接发下去地方,每个人再给他们一千标兵的额度,真要地方搞事,先斩后奏。
然后你再以朕的名义,写一封诏书,令国中资产达万元的户口,全部接受调令,发往诸藩落户。他们的资产,全部折算卖给朝廷。”
“爹……这么做……会不会大乱?”
“放心吧。不会乱的。只要前往,给爵位。号为捐输。”王三摇了摇头,“同时开始严打并彻查税务,地方偷漏的赋税,只要举报了,分给百姓,然后偷漏税赋并且不补税的,统一枪毙。一边是给钱换地位,花钱消灾,一边是稽查税务,抓到枪毙,只要脑袋清楚就会选。顺道给老三增加威望。”
王三说完,摆了摆手。
王叔仞一听,也就没有继续折腾了,赶紧发电报。
当天,顺天府,祥平皇帝王叔佑还没下朝,就有宫人匆匆送来了密电。
他拿来看完,又看看下边的满朝文武,叹了一口气说:“西部出事了。父皇查出了地方出现是豪强,并且开始蚕食国有资产与完成士绅化的前奏。
太上皇有令,凡资产万元以上的民户,全部接受稽税,全国范围内严打偷漏赋税,祥平元年之前全部还清,否则祥平元年之后,凡有一百元赋税没有还清的人,抓到之后,一律枪毙。
严打偷漏赋税的行为。你们觉得如何?”
官员们在朝堂上都是一凛,遍体生寒。
“当然了,父皇还说,之所以国中会出现士绅化,很大原因是因为他们赚到了钱,得不到匹配的地位,所以父皇决定,开放低等爵位的捐输。明码标价之后,发往地方诸侯国内担任低等爵位的领主。
至于这里头怎么分配,先让朕的兄弟们先试试水。效果不错的话,再逐渐开放到所有诸侯身上。当然,捐输的条件之一,就是稽税完毕。
谁先捐输,谁先清税,至于减免多少,诸部商量一个成果出来。”
王叔佑与群臣一说,他们也不敢反对,至于低等爵位变得可以买卖,会不会影响局面,事实上大顺的低等爵位,是只要你当兵拿到三个一等功,就能拿到了身份。
大顺的一等功不难拿。
高原、安北等地戍边,一年内不犯大错,都有一个勋章奖励,三年戍边,退役就给一个终身制的男爵。
但终身制男爵只要你出海去,选择一个军区下属藩国落户,本地藩国就会给你上报,然后就能转为三代世袭爵位和百亩土地。
所以大顺的低等爵位,早就贬值得不像样了。
现在多一个捐输途径,事实上就是在变相让朝廷有赚钱的路子。
这玩意儿在大顺境内是终身制的,荣誉性质的,只有出海落户就藩,才能得到三代世袭的规格。
但对于那些地方犯了税法的士绅来说,这玩意儿是保命符。
花钱出海消灾,不花钱留着就得挨收拾。
所以内阁高层商量之后,便发章程下来全国,立刻税务总局立刻出动,开始了一轮新的彻查。
王三这边解决了此件事,就继续往北,来到了横山县。
李寨镇。
“鸿基,外边来了人寻你。”
正在看书的李鸿基有点诧异,走出来:“谁?啊……这……”
他看到了一头黄发的王叔仞,觉得脸熟,然后又探探头,就看到了更熟悉的身影,赶紧行礼:“臣李鸿基,参见陛下。”
“你还真在这里。”王三故作诧异,“不打算就藩去了?”
“臣报了假。国中大小事,世子在海外执行。补之与我年纪都大了,老宅这里的祖祠总得修缮一下。而且等修完这里,就要去安北军区选地修墓了。”李鸿基如实说。
“行,起来吧。正好过几日朕打算北上安北军区,你随朕一块北上,给你选一座风水宝地。”
“是。”李鸿基起身,同时问皇帝说,“陛下,今早报纸上转载,朝廷打算倒查税赋问题,是真的?”
“真的。如何看待?”
“不错。但于百姓而言,是否太残酷了些?他们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然后就……”
“自然裁汰罢了。再者,没有敏感的问题,一般也不会选择出走。愿意出走的,至少将吃下来的大部分钱财留下来,用来回馈地方。尤其是江南和地方正在崛起的士绅,在朕死之前,至少六十年,不得崛起。
六十年之后,天下诸藩基本就定型了。到时候就是新一轮的内外博弈了。如何请客斩首手下当狗,那就是儿孙的政治智慧了。
而且,这批靠着资源崛起的士绅,不腾退,二十年之后,大顺境内国有资产流失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同时他们出海,也能带出他们这个阶段最先进的生产力,去地方支援海外发展的同时,也会拉平国内国外的水平。如此双方就会进入新一阶段的平衡。
新皇帝与他的朝臣就会有危机感。
国内的生产力代表们,多少会有人想办法提升自己的生产力进步。
轻装上阵不比遍地拖累要好?
朕还在,能给儿孙铺路,就要提前安排,省得之后留下一堆烂摊子。”
“那之后于您声名而言,不好吧。”李鸿基叹息一声。
“所以朕在幕后,就算摔下来了,还有皇帝兜着。要是朕死了,心狠一点,还是能拉一群人陪葬的。”王三并不在意,“至于身后名,这玩意儿朕还真不在意。都快七十了,该从心所欲了,只要不逾矩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