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江永康从江宅旧院缓步而出的时候,就看见正路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
徐振英今日难得穿了一件裙装,只不过头发仍然是高高束起,露出饱满而白皙的前额。
月色希希,那女子仿若寒雪之中的霜梅,傲然与世,夜风轻摇,她额前的一缕碎发随风而动。
而她身后站在标准的二十四人的安保队。
自从入京以后,徐振英的安保队伍从原来的十二人提升到了二十四人。
这些人无论徐振英去哪里,都会紧紧跟随。
而徐振英也看到了中门而出的青年男子。
许久不见,江永康似乎清减了一些,不过依然是绿发青衫美少年,走近之时,春山桂水香。
徐振英方看见他肩头的衣衫上落着几瓣桂花。
江永康看见徐振英时,是欢喜的。
他冷峻的眉眼似乎沾染了春水,整个人都软和了一分。他不由自主的加快步子,走到女子跟前。
徐振英便挥了挥手,对身边安保队的队长闫雪松说道:“你们去一旁等我。”
闫雪松看见徐振英的手势,不动声色的退回去。
可随后,她立刻让另外二十三人提高警惕。
原因无它。
只因为徐振英的暗号是假意退下,暗中警戒,随时杀之!
也就是说,殿下并不信任江永康。
徐振英又对江永康说道:“走走吧。”
徐振英转身往前走,江永康起初有些愣愣的,随后才缓步跟上。
这是一处宁静的小道。
此处住的大部分都是官宦世家,此刻他们也不知道走到谁的后院之外,只听见院墙内有流水之声,月色凄凄,照得两侧的树影横斜。
虽然已是深秋,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缕桂花的香气。
江永康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此情此景之下,更是沉默。
可江永康却像是被放在了油锅上。
他知道,徐振英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
更不可能为了跟他叙旧情。
她今日来,一定是来宣判他的罪行。
想他江永康十五岁开始征战,在战场上不知杀过多少人,枪林弹雨之中,从不蹙眉。
可是眼下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甚至生平第一次有了当逃兵的想法。
良久,身边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方才去老宅子看过了?”
“嗯。”江永康的声音也有些飘忽,提到家人,他眼睛里的光似乎也弱了几分,“这房子被改得面目全非,甚至一分为二住了两户人家。已经丝毫没有我记忆中的模样。只有院子里探出墙头的那颗桂花树,是父亲当年亲手植下的,如今桂花也将谢,还能依稀看到家人的音容笑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徐振英沉默片刻方道:“你爹娘的坟冢可重新修葺,再请高僧为你爹娘做一场法事,让你爹娘入土为安。”
江永康知道徐振英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因此也知道她这些话不过是安慰之语。
徐振英说得对,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是物质的消散。
这世间更没有六道轮回。
这一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或是抚慰活人的心。
“你是江家独子,如今你也有了年岁,个人问题还是要考虑的。”
“这件事就不需要殿下操心了。算起来殿下也不过比我小两岁而已。这继承人的问题悬而未决,林老和徐夫人那边都着急要为殿下选皇夫,殿下承担的压力比我还要大。”
徐振英莞尔,眼中的笑漫不经心:“随口一提罢了。”
江永康此时仿佛生出了勇气,“殿下今日来,是要给我一个最终判决吗?”
徐振英还没有说话,却又被江永康打断,“如果是这样,临死之前我是否能为我自己辩解一二?”
徐振英那双幽深的眼睛盯着他。
“我…当时年纪小,又适逢家里遭此大难,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着复仇。我明知你对招娣的情感,却还是利用了你。可你应知,我并非大凶大恶之人,否则我就该杀了李招娣斩草除根。我也知你觉得我背叛了你,可你当时摇摆不定…我找不到其他迂回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男子的脸上淡淡的,可眼睛深处却有无法消失的哀伤。
“若一切能重来,我也许会选择不一样的路。”
两人面对面站着。
男子高出徐振英一个头,可他却小心翼翼伏低做小,宛如卑微入尘土。
徐振英莞尔一笑,吐出的话却有一些绝情,“可李招娣却再没有机会重来了。”
江永康一愣,随后脸色发白。
“我知这世上有阴谋诡计,但我还是选择对你们尽量保持单纯。你的这些个手段,不应该拿来对付自己的战友。”
江永康身子微微一晃,似乎连站也站不稳,“所以一次不忠,终生不用?”
徐振英一双眼睛冷漠的盯着他,夜风轻抚,凄凄月色,让她看起来遥不可及。
江永康站在那里。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他同样躲在角落,看着爹娘被屠杀而只能无动于衷。
他拼尽全力逃出的画面,此刻又血淋淋的展现在眼前。
多年过去,他依然是那个手无寸铁只能任人宰割的少年。
年少的情意,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恋,却在这瞬间,在这女子清冷的目光中化作灰烬。
“你明日以在战场上受伤,需要长期修养为借口打一封辞职书上来。以你我的情谊,我愿保你一个体面。”
良久。
久到徐振英的四肢有些发冷。
可她的目光却如虎狼一般警惕。
随后江永康唇角微微扯开,他似乎想笑,可面容看着却是哀伤和苦涩。
他后退半步,抱拳而立,“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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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年关将至,三喜临门。
一则是这是徐振英一统天下后的第一个春节。
二则是东面周衡占据的所有地盘全都收拢。
三则是西面舟山王的人被彻底铲除。
一封封军报从东西两个方向加急而来,每日朝会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立下赫赫战功的江永康却因醉酒从马上摔下来,据说摔得很严重。
而江永康在战场上也受过伤,这次新伤旧伤一起发作,竟然干脆一封辞职书请求卸甲归田。
殿下竟然也应允。
这件事看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还是引发了好几轮猜想。
当然众人猜得最多的原因还是说江永康掌握兵权太久,功高震主,殿下无外乎是杯酒释兵权。
所以说,即使是圣明如徐振英这等君王,却也免不了走狗死狡兔烹。
旧臣们刚被清理了一波,留下的自然都是听话的,且他们还没通过吏员考核,官级都没定下,身份尴尬,自然不敢帮江永康求情。
再者说了,江永康是金州府新臣,跟他们这些人也无甚交集。
而这位昭王殿下手段如此之强硬,丝毫不吃“讪君卖直”那一套,他们如今自身难保,每次上了朝都做缩头乌龟,哪里还敢多说。
而金州府的新臣们,虽说心中也多有猜测,但到底他们听命于徐振英,且他们对徐振英很是信任,高层之间也只是多有流言私下议论说江永康必定是犯了什么政治错误。
否则真按外面悄悄流传的那样,说殿下是卸磨杀驴,为何之卸江永康一人?
那跟着江永康忠心的武将们也多了去了,如莫锦春、卢飞等人,那在军中都是颇有威望,可这一次却还升职加薪。
因此金州府的新臣们反而更倾向于江永康是犯了错才坐冷板凳。
不得不说,只要踏入官场的人,那都是人精,自然能管中窥豹,揣测一二上位者心思。
徐振英这件事做得再隐秘,也只能堵住外人之口罢了。
可到底东境西面的战事平息,新朝终于彻底大统,天下归一,无论是新臣老臣,自然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歌功颂德之声。
谁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坏徐振英的兴头?
更何况,据说年后昭王殿下就要登基为帝,并对群臣论功行赏——
次月,徐振英同礼部和群臣商议过后,改国号为“华”,同时定都汴京,年号定为开元。
人社部的告示一张接一张的张贴着,金州府跟随徐振英的官员们几乎全都官升一级。
新朝沿用大周朝部分官制,设门下省,类似前朝的内阁,为徐振英直管的机要部门。
徐音希统领门下省,而周厚芳、曲敏、常远山、庞小花、江潮平等人任门下省成员。
门下省内设机构十三部三十八司,其中包括监察、人社、教育、国防、建设、商务、财政、宣传、农业、医务、民政、刑事、统计等部门。
而整个皇宫也仅作为办公地点。
宫女太监们愿意返乡的,每人按照工龄进行结算和补偿,并统一安排返乡,避免路上遭遇流寇盗匪之类。不愿意返乡的,一并采取考核聘用制,签两年合约,全部转为接待人员。
宫人们赶在过年前就被遣散了一半以上,许多宫人十几年没有回家看看,因此走得也是着急。
这一下皇宫里就冷落了不少。
不过好在皇宫改造工程如火如荼,这皇宫占地约有数千亩土地,徐振英和建设部的人来来回回开了十几次会议,才将最后的改造方案敲定下来。
而皇宫最终彻底变成群臣们办公开会的地点,徐振英甚至在几个出入口门前悬挂“政务大厅”几个字,自然引来礼部的侧目。
不过礼部作为即将裁撤的部门,存在感极低。
礼部血泪请求徐振英进行封禅大典,却被徐振英拒绝,礼部尚书等人险些血谏当场,被邱菊娘等人直接担架抬去了正在建设中的医学院治伤。
然而第二天就有风声传来,说殿下竟然准备彻底解散礼部。
这一下,可捅了老臣们的马蜂窝了。
徐振英跟前弹劾自己的折子堆成了山。打开一看,全是群臣的劝诫,什么“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什么“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纪纲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徐振英也理解,古人重礼,甚至以礼立身和治国。
可她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仅这件事,徐振英展现出了强硬的手段。
而新臣们这边,就连林老等人都要暂避徐振英的锋芒一一射之地。
汴京城老臣们闹归闹,却不敢太过摆谱,像以前那种什么称病不上朝的把戏,那可糊弄不了徐振英。
徐振英有一套严格的考勤制度,病假得有医师证的大夫开具的病假条,且必须上峰批准后交人社部方可休假。
若是不给假条,那就直接算旷工。
旷工累计十日则劝退。
汴京城老臣们是有苦难言,心中明知昭王殿下是针对他们这帮人,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老老实实的遵守金州府那边的规矩。
昭王殿下手底下的官…真不好当啊。
汴京城内的热闹是一波接着一波,因此江永康的事情很快就被人抛在脑后。
就如同当初的胡维一样。
只掀起了水花,随后就没动静。
毕竟汴京城里忙着过节、忙着讨论殿下的登基大典、忙着迎接东西两面回来的将领们、忙着讨论今日又有哪个青年才俊升官了、忙着准备开春的吏员考核。
历史就如滚滚车轮。
昨日很快烟消云散。
任你万般功劳,却最终要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徐振英看着长几上江永康的亲笔信,她还有些恍惚。
江永康在汴京城养伤两个月,却在春节前夕离开了汴京。
他甚至谁都没有知会,就这么单人单骑、身带一把剑和一壶酒离开了汴京城——
他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他要仗剑只身走天涯,有缘再见。
徐振英忽然心如刀绞。
她怔怔的盯着那封信,那字迹是她熟悉的,龙飞凤舞、潇洒不羁,他们这些年来一直不间断给对方写信,他会说他在前线遇到的困难,她也会说起金州府的情况。
她熟悉他的字迹,一如熟悉他的人。
他们曾是最亲密的战友,曾是彼此的支撑。
可如今…却要形同陌路……
徐振英觉得很难过,甚至很迷茫,“四姐,你说我对他…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徐音希正在审核开春吏员考核的试卷,闻言抬头,只问:“如果再来一次,你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徐振英愣了片刻,随后坚定的说道:“我会。”
“一切恩爱会,皆因姻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徐振英回过神来,怔怔的望着外面的夜空,“没错,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缀,未来可期。我不可拘泥过去——”
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