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神明的身形隐匿于虚无，声音却直接轻易地在脑海里响起，姜柚一脸懵逼地看着远处毛茸茸的长耳朵，迟疑地回答道：“额……小兔子？”
深山中，蓝灰色的野兔蹲在杂草中里，正在不停歇地往三瓣嘴唇里送比较鲜嫩的草茎，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的兔子，而不是什么神秘的外星生物。
神明为姜柚那片刻的迟疑而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看着它什么感觉？”
姜柚不明所以地形容道：“可爱，无害，毛茸茸的，摸起来手感应该很不错。”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神明翻阅了人类的书籍，汲取了人类的知识，毕竟人类出现的时间太短暂了，祂上一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很久以前了。
祂对人类的了解，还不如对这些大自然的生物多，只能后来恶补。
神明觉得姜柚说的跟正确答案差不多，刚想说话，就见她两眼发直，补充了一句：“吃起来应该也很香。”
她精神十足地碎碎念道：“双椒兔，冷吃兔，干锅兔，香辣手撕烤兔……嘶，不过它是野生的，应该不能吃。”
姜柚叹了口气，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
神明：“……”虽然不太明白，但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见祂一直不说话，姜柚好奇地问道：“龙神大人，你怎么不说话了？”
神明决定继续按自己的节奏走，下一秒，小兔子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头灰棕色的狼，匍匐在丛林后，眼神专注，面目狰狞，龇出獠牙，腥臭的口水从嘴角滴滴答答地落下。
祂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个呢？”
姜柚乖乖地回答道：“狼，食肉动物，很凶悍，看样子它很饿。”
话音未落，狼后腿一蹬，闪电般窜了出去，悠闲的兔子反应不及，转瞬间就被利齿贯穿了脖子。
看着这血腥的一幕，神明冷冰冰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感觉？”
这个小姑娘面对祂的时候，跟感觉不到危险一样，祂想看看她的认知到底是不是异于常人？
如果是真的，那她以后要是遇到别的危险也傻乐可怎么办？
太奇怪了。
祂一个神明，却在这里……用人类的话怎么说来着？操着当爹的心！
姜柚还不知道自家爱人的想法，淡定地回答道：“弱肉强食，自然法则。”
大自然里有完整的生物链，维系着物种之间的平衡，破坏任意一环，都有可能会出现大问题，人类最好不要插手参与。
说完，姜柚歪着脑袋，笑眯眯地说道：“龙神大人，我才只有六岁，给小孩子看这种血腥的画面是不是不太好？”
看这野狼撕咬野兔的画面，这但凡今天要真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得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神明愣住了，祂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在自然界中，刚出生的幼崽都有可能葬身于利齿之下，祂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很常见的现象。
而且在动物之间，六岁已经是壮年了，有很多甚至活不到六岁。
姜柚解释道：“人类不止是身体很脆弱，情感和精神也很脆弱，我们甚至可能会因为一些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受到打击。”
神明连忙将血腥的一幕从姜柚的眼前抹去，有些紧张地打量着她，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端倪。
不过还好，她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瞳孔依旧明亮，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光。
“当然。”姜柚笑了笑，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其实人类也很坚强，就算是绝望的情绪，也无法将我们击垮。”
“龙神大人。”她了然地问道：“你是在好奇我为什么不害怕您吗？”
神明没说话，默认了。
姜柚往后一躺，枕在祂下意识伸过来的触手上，顺势一翻身，抱住触手，看向显出身形的神明。
她笑盈盈地说道：“我不害怕您，是因为我对您一见……如故，就是第一次见面，就对您印象很好，觉得您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神明敏锐地察觉到姜柚话里的这两个停顿都很微妙，只不过祂暂时还想不出是为什么。
祂犹豫了一下，毫不留情地抽回自己的触手，直言不讳道：“我们没有办法做朋友。”
神明的寿命漫长到看不见尽头，对祂来说，人类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沙石，在须臾之间就会风化。
姜柚没在意祂的话，舒舒服服地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咧嘴笑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们可以先从短暂的朋友做起。”
她歪着脑袋，看向不远处的不知名野花，现在正是刚入秋的季节，野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
姜柚懒得走，咕噜噜往那边滚动，神明的触手动了动，还是没伸过来，安静地旁观着。
她爬起来摘野花，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编起了花环，五颜六色的小花往里面插。
金灿灿的光线洒下，风吹过来，带起一阵发光的草浪和发烫的花香。
这一幕，祂仿佛在哪里见过。
神明有些出神，这对祂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龙神大人！”一声呼唤拉回了祂的思绪，姜柚正捧着一个编得丑不拉叽的花环在叫祂，一脸兴奋地说道：“快把你的触手给我。”
神明下意识把触手递了过去。
姜柚把花环戴上去，祂的触手很粗，花环的口不大，就套在了尾端进去一点的地方，两者搭配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的。
她却很开心，说道：“这是送给朋友的礼物。”
神明看了姜柚半晌，用触手把她卷起来，一边往溶洞走，一边强调道：“不是朋友，你的身体快好了，明天你就回家吧，”
话是这样说，他也没摘下那个丑不拉叽的花环。
姜柚坐在触手上，懒洋洋地靠着，答应得很干脆：“好哦。”
身上的触手紧了紧，很快又松开了，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姜柚微微闭上眼睛，伸手抱住触手，把脸颊贴了上去。
口是心非的家伙。
*
回到溶洞之后。
神明转身消失了，连带着触手上的花环也不见了，姜柚在地上蹦哒了几下，挽起袖子和裤脚，一脸兴奋地拿起藏在岩石边上的木棍。
这个木棍的头已经削尖了，水潭很浅，乱石下偶尔藏着几条鱼，她昨天还叉了一只烤来吃。
虽然身体太小，行动不太便利，衣服都被水给溅湿了，还被训了一顿，但换了一顿香喷喷的烤鱼吃，不亏不亏。
姜柚赤脚踩在水潭里，正在跟一尾灵活的鱼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神明回来了，还带了一只收拾干净的兔子。
猩红的眼睛盯着她看，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哇哦。”姜柚连忙从水潭里爬起来，把木棍丢到一边，抱住神明的触手，感动得眼泪汪汪，转移话题道：“龙神大人，我真是太爱您了！”
“爱？”
神明疑惑的声音响起，祂无数次听见人类说起这个字，但祂从不曾理解。
姜柚笑容明媚，神情真挚，语气自然：“爱就是……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念您啊。”
神明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却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祂没有想念过谁。
姜柚烤肉很有一手，烤兔子也不差，鲜香麻辣，超级入味，肉质很嫩，外表酥脆，有嚼劲，口感非常丰富。
也不知道神明从哪里搞来的这些调料。
姜柚照例让神明尝一口，神明没有拒绝，直接用黏液将撕下来的兔腿吞噬进去，连骨头都没有吐出来。
昨天第一次见祂这样吃烤鱼的时候，姜柚真的是好奇死了，想知道祂到底能不能尝到味道，结果祂还真的能尝到。
姜柚捧着另一只兔腿啃，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神明淡淡地应了一声。
怪不得她喜欢吃，吃起来味道真的不错，明明撒的是一样的调料，但是跟昨天的烤鱼却是不一样的味道！
吃饱喝足之后，姜柚在溶洞里逛了一圈，消消食，然后盘腿坐在石床上，又开始给神明讲童话故事大杂烩。
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说到激动之处，她连说带比划，笑得十分肆意。
神明活了这么久，身边还是第一次有生物这么聒噪。
不过却意外的不讨厌。
神明俯视着姜柚的睡颜，安静地匍匐在山洞里，纠缠的触手微微收拢，把她圈在了中间。
皮肤很白，很薄，很柔软。
呼吸很轻，很缓，很温热。
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心跳好像小鼓，很有规律地颤动，很鲜活。
这就是人类，很脆弱，又很神奇。
良久，神明闭上了血月一般的眼睛。
*
第三天下午。
一拖再拖的神明决定按照之前说的把姜柚送回家。
姜柚没有耍赖，坐在祂的触手上，眼睫低垂，模样乖巧。
她的病好了，确实应该回去跟大姐二姐报平安，免得她们担心。
明明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到山脚，可神明却隐匿了身形，不慌不忙地从山上慢慢走下来，像是平时带着她在深山中散步一样。
每接近山脚一步，祂的心里就动摇一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祂无法形容。
可就算走得再慢，路程也会走到终点。
神明小心翼翼地把姜柚放在地上，落地的时候，她忽然摇晃了一下，抱住祂的触手才稳住了身子。
姜柚的心里有了察觉，自己好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没有松手，紧紧地抱住神明的触手，仰头去看祂，她乌黑的眼睛里映着赤红的晚霞，仿若燃烧着火焰。
姜柚笑颜明媚，如同春日里的绿荫连成海，她轻声说道：“我要走了。”
祂知道她要走了。
可不知道为何，姜柚的表情和语气仿佛细小的冰碴子，轻微地刺了一下神明的心脏，让祂体会到了莫名的慌乱。
祂下意识地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姜柚依旧在笑，却好像隔着一面不透光的镜子，逐渐看不分明了，她小声说道：“等我长大了，我在K市等你好不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接近于无。
话音未落，姜柚就垂下脑袋，昏睡了过去。
神明看着草地上昏睡的女孩，眼神渐渐变得茫然，有些无措地收回了触手。
不对，不是她。
她的气息在一瞬间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晦涩的语调在山谷中响起，仿佛是呜咽绝望的哭声。
【柚柚？】
*
姜柚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放大的脸。
哪怕离得这么近，也找不出一点瑕疵，五官深邃立体，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漂亮极了。
魏擎正在盯着姜柚看，眼神很专注，仿佛世间万物都褪去，只剩下一个她。
见她醒了，他笑着唤了一句：“柚柚。”
“嗯！”姜柚眨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抱住魏擎，喜不自禁地说道：“亲爱的！我回来了！”
魏擎跳入天坑之后，已经融合百分之百了，现在的他就是本体，过去的记忆也完全找回来了。
在过去十五年的日日夜夜，他唤了这个名字无数次，现在终于等到她了。
魏擎弯下脊背，把头埋在了姜柚的颈窝处，额头贴着她脖子上温热的皮肤。
他抱得很紧，像是把自己的命都系在了姜柚的身上。
在姜柚走后，这个世界仿佛又失去了色彩，神明曾经去看过小姜橘的未来，可她的未来结束在二十一岁那一年，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柚柚”的身影。
那个叫做“柚柚”的小姑娘，贪吃，睡相差，手工差，烤东西却很好吃，喜欢撒娇，喜欢乱讲故事，还喜欢装乖。
但其实她很有主见，胆子很大，面对祂时毫不畏惧，看向祂时眼睛里总是含着笑，笑起来的时候像明媚的春色。
可这个世界里找不到一丝关于她的气息，她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神明后悔了，祂当时不应该拒绝她的请求，他们可以成为朋友的。
祂一开始本来以为，姜柚只是祂漫长岁月中的一个不太寻常的过客。
可是祂好痛。
那天刺了祂心脏一下的冰碴，好像变成了尖锐的石子，卡在里面，一点一点地磨着祂的血肉。
明明是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人类，却在祂的记忆里被一遍又一遍地加深刻痕，永远都无法抹去。
神看万事万物，却都能看见姜柚的影子，她说话时的细微表情、语气、动作，都在光怪陆离的记忆里闪着光。
初见那天，扎进祂心脏血肉里的那枝花，落地生根，破土抽芽，枝枝蔓蔓地将祂的心脏缠住了。
神明的心脏里放着一个人，锁着一个名字。
唯一让祂坚持下去的，是姜柚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长大了，我在K市等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神明一刻不停地寻找着姜柚的气息。
【柚柚。】
【你在哪里？】
【赶快长大吧。】
时间渐渐流逝，曾经度过了数不尽的时间而毫无感觉的神明，却在短短的十几年里，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躁动不安。
【爱就是，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念你啊。】
神明终于切身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在想念你。】
【原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