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想要官爵么,自然不在话下,”孙公公听了她的答话,脸上早已经笑得开了花,“陛下还让老奴转告小侯爷,这边到底不太平——若是小侯爷愿意,等老奴给武将军传了旨意,便和老奴一起回京;若是小侯爷还没有玩够,就再到湖南逛逛也未为不可。只是行军打仗,不是小侯爷擅长的事儿,能躲着的尽量躲着些儿,侍卫郑石武功高强,尽可能不要远离了他。”
青岚点了点头,目光转回到大江之上,满心中萦绕的却只是昨夜那人的一句唱:“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词韵铿锵,掷地有声。
青岚所乘坐的航船,一路向北,至江州转而朝西,沿长江直奔江夏而去。然而船行不到鄂州,青岚便带了郑石与另一名黑狼卫秘密转了小船,连夜疾行,先行在鄂州江夏县一个小小村落处靠了岸。
这里就是她打探出来的武青的落脚地。
她随着孙公公一起来传圣旨,然而武青却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将接圣旨的仪式安排在了江夏县城的驿馆;这样的神秘,越发让青岚对武青的“家人”身份好奇起来,故此连夜前来,要杀个措手不及,一探究竟。
其实武青对他的那位“家人”,早有解释,据这几日武青部下透漏,此人乃是他的义父,姓林名逍,家住江夏古阳村,是个瘫痪的老头,听说当初武青幼年时乞讨,就是为了照顾这个老头;后来武青入了行伍,也是一直把饷银省下托人给老头转过去,就是他自己,也曾多次前往江夏探望林逍。
青岚听着这个简单的故事,只是笑了笑,不信如果只是这样明摆着的事情,血衣卫会始终探听不出来。
他们是在近午的时分到达这个村落的,凭借对几个武青亲卫描述的综合,很容易找到了“林家”的所在。
这是坐落在村子边上的一个很寒酸很小的宅院,荒荒凉凉的,连古旧的柴门都只剩下半截,被人用木板新钉住了,却还是苍凉落魄的样子,看着很让人心酸。
青岚过来的时候,站在门口,院子里的情形,便已经一目了然:一口水缸、一条土狗、新近拔了草的荒地、两间土坯草屋,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访的邻居,却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在晒太阳。青岚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门,看着他问:“请问,这里是林家吗?”
那人回过头来,瞄了青岚一眼,依旧懒洋洋地,“是来找武青的吧?他出去了。”
“我们是来探望林家伯父的,不知道是否方便,让我们进去说话呢?”原来没有找错,武青出去了倒是正好。
“自己拨一下门闩吧。”那人反倒仰头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状似很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青岚无奈叹口气,想了想,还是伸手进去,从门里头拨开了门闩,带着两个黑狼卫走了进去。
那人还是没动,更加把眼睛闭了起来,完全没有和青岚等人说话的**。
青岚只有在茅屋外头又问了问林伯父在家与否,却没有人回答。她只得和两个黑狼卫将马和带来的礼物带进来,然后站立在院中等待。
院子里只有一把椅子,那个人靠在上头,仿佛睡着了。
青岚借这个机会,仔细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人……接着便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人大概才刚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葛麻长袍,身形颀长,蜂腰猿背,剑眉修鼻,倒是好一个人物……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青岚此时的感觉是:这个人好熟悉!
和初见武青时的感觉不同,那时候明明白白知道她是认得武青的,曾经认识,现在却不记得;可现在这个人,却是一个记忆中不存在的角色,无论是小侯爷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
即使她不确定有没有自己的记忆,她也知道,她的确是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是,这个人好熟悉!
那张脸,那份气质,熟悉得仿佛可以溶到血脉里,亲切得仿佛……曾经****相伴。
似乎感受到青岚失神的注视,那个人慢慢又睁开了眼睛。然后,青岚在他的目光中,分明也看到了一抹讶色!
不过,那抹讶色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明亮,如同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和他那懒散的做派,竟然也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这样的情形,让青岚想起了一句话:男人,是要沉淀过后,才更有味道的。其实和他相比,无论潇洒如辛锋寒、神勇如武青、深沉如郝连睿、绝色如谢云迟……都显得太年轻了。
“你们既然是来探望我的,索性帮我个忙,把我抬回到屋子里去吧。”那个人笑着说,“刚才一时气血不足,慢待了贵客,是我失礼了。”
青岚足足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口中的“伯父”,武青的义父!而方才他不去开门,没有多话,不是傲慢,不是冷漠;而是,没有能力去开门,没有精神多说话!
她心中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仿佛,有些愧疚,还有些……心疼……赶着过去,和那两个黑狼卫一起,将林逍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到了屋子里,又把他扶到了床上去。期间,她也发现,林逍,果然是下肢残疾……那双腿,竟是在膝盖处齐齐断去,仿佛刀砍斧削去的一般!
而林逍的“生命垂危”,应该也非妄语,看他短短几步路上几次垂下眼眸的样子,就知道他的气力已至极限,甚至刚才那段闭目养神,现在想来,可能,也是已经晕了过去……
青岚忽然有点生气,武青到底去了哪里呢?他不顾隆兴被赤脚军反扑的可能,飞骑前来此地,不就是为了守在他的义父身边,尽一尽最后的孝道吗?怎么现在人病得如此厉害,武青却不见了踪影?
桌案上的大木碗倒还干净,青岚舀了一碗水,送到了林逍的唇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喝下去,力气仿佛恢复了一些,心里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林……伯父,还有什么要的么?”
林逍摇摇头。
“我带来了上好的人参,叫他们给你熬点汤去?”
林逍又摇摇头,“没有用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浪费。”
青岚却仍旧回头示意了一下,郑石看看她,犹豫片刻,还是拉着另外一名黑狼卫去熬参汤。
“林伯父,听说武将军经常会托人捎银子回来,怎么您这里还是这么冷清清的?”
“你是要说我这里破烂吧?”林逍笑着,“我人老了,给我什么也都用不上,有点吃的喝的,苟延残喘也就罢了,那些身外物,能有什么用?”
他话虽说得颓废,但整个人朗朗生气,哪里有将死之人的样子?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只要有一分气力就会表现出十二分的乐观和勇气的人,但这样的表现,却莫名让青岚觉得酸青。
“孩子,你能来这里找武青,想必是和他关系比较近的了?”
青岚点点头,“我是武将军下属,这段时间一直和他在一起。”
林逍微笑着,又歇了歇气息,才带些欣慰地看着她说:“长天对于我的事,向来瞒的比较紧,能让你到这里来,那一定是当自己人看待了,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自己人”?青岚有些汗颜,她是瞒着武青悄悄来到古阳村的,实在当不起这个称呼。
“长天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林逍的笑容越发明朗起来,“只是过于执着了。放在心上的东西太多,偏偏少了自己——若有女孩子喜欢上他,倒是免不了受些苦青。”
他又停顿下来,合上双目休息了一会儿,“这孩子固执,怕我担心,自己身边的事情也少和我说;其实他哪里知道,越是不说,老人家便越是担心……不过看到你,知道他平日里身边有你这样的人陪伴,倒是放心许多。”
武青字长天,林逍是在谈论他的义子,可青岚听他说着,不知怎么,却生出几分他是在交代后事的错觉来,其实明明面前的人半个时辰之前还是素不相识,又只是同僚的义父而已,就算交代后事,又怎么轮到和她说?
而那喜欢武青的女孩子一说,更是不知道从何谈起。
“我是说真的呢,”林逍瞧着她的眼眸里分明含着欣赏的笑意,“不过长天的性子,也该有个女孩子在他身边,提点着些,不然……很容易被人算计了去。”
武青容易被人算计么?若是在绩溪驿的时候,她或许会赞同这个说法,可是在隆兴府一战之后,她对武青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这个人,该出手的时候并不手软,绝不是个迂腐拘泥的,加上一身无人堪敌的武艺,有谁会算计了他去呢?
不过,此时青岚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头,林逍的话里,分明透着些暧昧,那感觉,仿佛……那话中的“女孩子”,是她一般。
“孩子,还没问问你的名姓呢?多大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越发像是长辈在探问未来儿媳的身世了,青岚的脸不由红了红,犹豫了下,笑着道:“林伯父怕是有些误会了,在下是荆湖南路招讨副使,名叫青岚,这次听说林伯父病重,故此特来探望。”
她知道自己形貌女儿气很重,所以对方很可能真的是误会什么了,因此语气着重在了“招讨副使”几个字上,意在说明自己身份。
她说罢看看林逍,对方却是闭上了双眸,半晌没有说话。不过青岚知道他气血虚弱,说话一直是要说两句歇一歇的,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恰巧在这时候,外面那两扇破败不堪的院门忽然又吱吱嘎嘎响起,似乎还有人在那边说话。青岚知道是武青回来了,探头瞧瞧后边灶台处忙得满脸黑灰的郑石两人,再瞧瞧闭目养神的林逍,决定还是自己出去看一看。
居然真的是武青。
当然武青在这里出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说“居然”,是因为青岚开始的时候没有认出他来。武青现在的样子,粗布短衣,头上简单结了个髻,用葛巾罩了……只看打扮,就象一个村子里头的帅气小伙……
而在他身边,则还有一个村女装扮的俊俏姑娘。
其实这样的形容,实在是太不确切——面前这两个人,无论穿着的是什么,也无法让人真正将他们和村姑村夫联系在一起。
武青举手投足之间的威严大气自不必论,就是那姑娘……细白的皮肤,窄窄的瓜子脸儿,水灵灵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罥烟一样带着微微轻愁的细眉,怎样看都是娇滴滴一个适宜养在深闺的美人儿,哪里会是如今这样布衣荆钗的命数?
武青正在同姑娘道别,温柔而疼宠的表情;回眸间看见她,也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出乎意料的样子。
青岚没有走过去,倚着门笑望着,而心中……虽然明知武青不是为了美色不顾亲情的人,还是有些别扭……方才林逍口中的“女孩子”,其实是在说这个美人儿吧?倒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思思,你还是先回去吧。”
美人儿轻轻应了一声,羞怯怯瞟了青岚一眼,转身走掉了。
武青扫一眼院子里的马匹,一面往里走,一面问她:“才来的吗?是你们把我师父送进屋子去的?”顿一下,又说:“师父就是我的义父,多年叫下来,改不了口的。”
青岚嗯了一声,不愠不火地加了句,“林伯父现在的情形很不好啊。”
武青脚步一顿,摇摇头,悄声说:“重症怯寒,病早入膏肓;看了几个大夫,都说,能熬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只能靠人参吊命了……”
青岚打断他:“听说你这里需要人参,在江西那边很弄了些来,郑石他们正熬参汤呢。”
武青顿了顿:“好,买参的钱,等我领了俸禄还你。”
青岚撇撇嘴,不屑和他客气,虽然江南一带的百年老参几乎都被她搜刮了来,但这点钱,还入不了她的眼,何况,要等他领俸禄还她,真不知要还到什么时候了。
“长天,你先进来一下。”茅屋里忽然传来林逍的声音。
武青连忙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里。
青岚没有跟进去,折去院子里用自带的草料喂马。武青的反应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过想想,这里是武青的地盘,她来到古阳村的事情,只怕对方早已知道了,不过知道她没什么恶意,才这样放心的吧?
正要去看看郑石他们忙得怎么样了,忽然武青又返了回来,脸上带了些郑重,说:“小侯爷,师父请你进去说话。”
青岚点点头走到屋子里去。可谁料才一进门,武青却回手将屋门关上,只留下青岚单独和林逍在一起。
青岚吃了一吓,四处看看,也没什么不妥,于是上前将林逍稍微扶起了一些,拿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等林逍说话。
林逍此时的神色却很郑重,盯着青岚看了一会儿,才问:“听长天说,你就是青缙的养子?”
青岚点点头,她从来都没有不承认过这个身份,不过,向来也知道青缙在民间的口碑十分不好,大概林逍也是听武青说起了她的身份,所以脸色才这么难看吧?
不料林逍看着她,却缓缓摇摇头,问道:“青缙一直不知道你是一个女孩子么?”
青岚心中登时一颤。她外貌女相算得上明显,可向来注意遮掩;大赵朝又男风颇盛,生得女气的男子比比皆是;加上身份摆在那里,就是有人觉得她男生女相,也只敢背后议论而已。至于能够当面如此肯定地说她是个女子的,除了谢云迟,这人也是第一个了。倒不知林逍究竟有几分把握,说出这番话来?又或者,只是试探?
想到这里,青岚抬起双眸,深深凝视着林逍,慢慢一字字说道:“林伯父说笑了,青岚怎么会是女孩子?不过青岚也希望象武将军一样多几分英气,那样就不会总有人讥讽青岚女相了。”
林逍也回视着她的眼睛,可目光却没有象她希望的那般变得迷惘,反而带了贪婪的光般,和她一样地深深凝视,像是要把一切都记到骨子里。
“真像。”他说。
很明显对方没有被她的“催眠术”控制,青岚一愣之下,倒也从容收回了目光,笑道:“林伯父说什么真像?“
林逍却出了神,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半晌才道:“说你和一位故人真像……尤其是施展催眠术时候的样子……”
“敢问林伯父说的那位故人是谁呢?”
“是拙荆……的一位闺中密友……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听说,五年前,被青郡侯青缙钉死在了……触仙台。”
林逍已是身体弱极,这番话说出来,整个人已经疲累不堪,似乎再也无法压制住身体内的病魔,一叠声惊天动地咳起来,和方才即使是昏过去也保持着良好仪态的样子,判若两人。
武青从外面冲进来,拍着他的背急叫:“师父!”又连忙扣住脉门为他输入真气。
半晌,林逍渐渐缓过来,武青才又回头对青岚怒目而视:“小侯爷,你到底对我师父说什么了?他从来不会这个样子的!”
她说什么了?青岚呆呆地站着,有些恍惚。“钉死在触仙台”,这样几个字,也如同惊雷一般,劈中了她。霎那间,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那张温婉可亲的笑脸、那个温暖安全的怀抱、那伤痕累累的肢体、那血肉模糊的尸身……“娘”这个字,她却只有在她死的时候才叫出了口!
青岚已经不再在乎这到底是谁的记忆了。那样的温暖,那样的黑夜中唯一的凭恃,只有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傲骨铮铮的女子给了她!她就是她的亲人,就是她的母亲……记忆中还有看到她尸身时候的愤怒和痛不欲生……他们把她的尸体焚化了,以为这样就可以将她的死因完全瞒住……却不知道她偷偷留下了一方染血的绣帕……那时候她把所有人都赶出了鸣鸾苑,一个人关在里面三天三夜,直到……遇到郝连睿。
“小侯爷!”武青发现了她的异常,试探地叫着她。
青岚回过神来,看看床上气息奄奄的林逍,忽然发现自己有大哭一场的冲动。“我去看看参汤怎么样了。”她说完,转身木木地走了出去。
有了百年老参续命,林逍一口气又缓了回来;待到他能够说话,第一件事,就是叫了青岚进来,继续和她的对话。
不过这次武青是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了,他一定要候在一边,以便林逍若是有危险,可以随时出手输入内力。
“林伯父,原来你认识我娘。”青岚咬了咬唇,率先开口。
“是的……”林逍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脸上不肯离开,“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武青料不到他们之间的话题原来是这个,吃惊地看着两个人,一时连手中举着的汤碗都忘记放下。
“你娘,当年是大理最出名的美人儿,却偏偏喜欢舞刀弄剑的,还自己跑到中原来,美其名曰闯荡江湖……”林逍明显陷入了回忆中,那张脸上浮现出近乎幸福的微笑。
可是……青岚却愣住,他说的,是那个温婉柔弱的女子吗?不过来自大理,倒是没错。而且,看林逍提起她娘的语气,倒像是……十分仰慕的样子。
“林伯父,你弄错了吧?我不是我娘亲生的,怎么会长得很像?”青岚打断了他,立意要追问出几分真相来。
林逍沉默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掩饰性地咳了几声,笑道:“婉儿姑娘虽不是你的亲娘,但义气深重,待你又恩重如山,和亲娘又有什么差别了?”
这话明显答非所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秦婉儿,是她娘的闺名。林逍,果然是认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