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陛下选作倾诉心事的对象,是忧是喜?
“其实,朕地心,还是不够坚硬;总有些东西,让朕怀念,让朕舍不得丢弃……时间过去了,分享的秘密已经不再,各自又都有了新的秘密……霁月,你说青卿他为什么就不能象你呢?象你一样单单纯纯的,守着本分,不去争不去夺;或者争了夺了,却不让朕看得出来,难道不好?”
皇帝陛下这样说了,却又自己摇摇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其实不好。若他真的不争不夺了,象当初那般执意远离朝堂,朕又怎会高的吧?”
皇帝陛下地这个问句,让霁月再也躲不过去。那位大赵地天子陛下,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上,两道剑眉微蹙,桃花眼惺忪带醉,如同那天夜里从“醉乐平生”回来时候一样,执拗地看着她,要她回答,他是不是喜欢那个男子。
这个问句中的“喜欢”,决不是方才皇帝陛下说“喜欢”她的“喜欢”。
“奴婢觉得,陛下喜欢谁,都不是问题。”霁月小心翼翼地。
皇帝陛下长叹,酒到杯干,“怎么会不是问题?朕是皇帝,可以喜欢人,却……不能喜欢他。”
霁月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心酸,“陛下是因为青大学士是男子么?”
“是……也不是吧?朕想过,若不是他,就是被人说是宠信男宠,又能怎样?朕从来不怕史笔如刀!成王败寇古来说,只要朕文治武功,重兴大赵,谁还在乎朕曾经喜欢过男宠?!就算记载上史册,后人看去,也只是风流韵事罢了!可唯有他……朕只恨他为什么是个男子……朕宁愿喜欢的是你,后宫藏娇,红袖添香,也是一段旖旎佳话……可他偏偏是个男子,又是个如此出色的男子……朕如何能够不怕?!怕一旦自己的心陷落进去,便再也追不回来……帝王不可以长情,可面对他,朕总觉得自己真的会成了夏桀商纣,为了妹喜妲己,连江山也不要……霁月,你说,朕真地喜欢他么?他,又会不会喜欢朕?”
霁月半跪下身子,执了一条手巾替皇帝陛下拭去额上细汗。天不热,应该是酒地缘故吧?皇帝陛下垂着双眸,只是慢慢诉说,并没有什么太过激动的情绪表露,只有酒显得勤了一些……可面对这样地皇帝陛下,霁月觉得胸口闷闷地,似乎有什么东西,陪着陛下碎了……
霁月很想说些什么,然而却只有顾左右而言他,“青大学士人品风流,才情横溢,的确值得人喜欢。”
“果然你也这么想。”皇帝陛下抬起眼眸,“就知道你也是喜欢他的对不对?第一次在清燕宫见到你,朕就知道,你是喜欢着他的……”
他说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清燕宫。霁月心中微恸,忍不住就开口辩解:“陛下,奴婢并不喜欢青大学士……”
“哦?”
“或许,当初是有一点喜欢……不过后来,奴婢发觉,对青大学士只是敬仰,并不是那种感觉……”霁月急切之间找不到合适词语表述,“就像同性之间,好感再多,也没有那种相互的吸引……”皇帝陛下有些诧异,“霁月,你说同性?知不知道这话要是让青卿听见,那是绝对的污辱?”
霁月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红着脸补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说,青大学士给人的感觉,很温暖,很阳光,但奴婢还是喜欢男性化一些的……”她本来是个喜欢沉默的,口才上并不好;现在一急,说出的东西越发没谱了。
皇帝陛下终于被她逗得展颜一笑,“你也不用解释,朕明白,青卿是长得象个女孩子没错。很多不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女扮男装……”
然而皇帝陛下的笑容戛然而止。女扮男装?为什么他从未想过这一点?是因为相识得太久观念根深蒂固?还是身在山中不识真面目?女扮男装……每次听人这样说,他只是觉得好笑;可这一次自己说出口来,却让他觉得也许好笑的是他自己……青卿的催眠术甚至可以让郑石“体会”到一夜风流;那么是不是,也可以用来遮掩自己的女儿身?若青卿是个女子……若青卿是个女子,很多的疑点,很多的秘密,便都有了注解……
当天皇帝陛下关在舱中和他的宫女霁月独处了大概有一个多时辰,连舟上预备的晚膳都没有用;直到戌时正船抵池州,众官员灯笼火把全套公服冠带迎候皇帝陛下上岸,郝连睿这才换了衣裳从内舱出来。迎候的仪式中天子龙威如故,然而很多常在陛下身边的人还是注意到,一向饮酒非常节制的陛下,眼眸之中似有醉意。
而当天在池州知州府衙暂充的行宫之内,皇帝陛下也意外地没有召见当地官员问话,叫人把京里转来的奏章搁下,甚至连匆匆赶来的江南东路巡抚的面都没见,就屏退了众人,说是需要静一静。
然而郝连睿的安静到底没有持续多久。先是卢太傅再次求见----午后他劝诫完陛下,左思右想还是于心不安,觉得陛下对他所说的话到底还是敷衍居多;于是前来求旨,以年老体力不足不能陪陛下“游山玩水”为由,再次郑重提出回京城主持内阁。
不过这次郝连睿倒没有了午后的耐性,虽然依然尊敬他是帝师,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但话语间却是明显的敷衍,连顾左右而言他都不奉陪了,至于所求更是直接驳回----太傅老大人在陛下面前何曾受过这样待遇?当下气得鼻歪脸斜,心中只恨定是那奸佞青岚又进了什么谗言,否则陛下何以短短时间态度大变?!于是老太傅少不得又加上几句,矛头直指青大学士,道是:“老臣一生清白自诩。如今却要忍受和那等奸佞小人同列,实在是心有未甘!”言下之意,竟有些鱼死网破的念头了;清浊之水不同流,他忍得也够久;眼看着青岚结朋党,排异己,一步一步快要爬到他的头上了,如何能够再忍?!眼下他还是内阁首辅,自信在陛下心中还有些份量,不如趁着现在放手一搏。拼一拼到底是谁走谁留!
只是他这念头才起,就听见外面有人笑道:“卢太傅过谦了,青岚如何算得上与太傅同列?”接着有宫女打了帘子,进来地,果然便是青岚。
郝连睿不由得微微一笑。青卿果然还是个不拘常理伦俗的人,只是这份张狂,在他面前,越来越收敛而已。
卢太傅看见青岚出入陛下房间如此不见外,脸上又气得通红,待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见青岚规规矩矩给陛下施了礼,笑问道:“不知陛下传臣前来,所为何事?”
郝连睿“哦”了一声,没有答话。青岚便拿眼去瞟卢太傅,表情明显,分明是嫌弃他在这里碍事的意思。
卢太傅已有成见,便只觉得眼前的两个人形色暧昧,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尴尬万分;想要说些什么劝谏,可被青岚那么一眼,惊得便什么都忘记了。只连忙起身告退:“老臣等陛下明示。”
青岚看着卢太傅出去。转头过来时已经换了神色,微微地笑着请罪:“陛下不怪臣僭越吧?”
郝连睿早就盼着卢太傅快点走,怎会怪她?但这话却是不能出口,只过来拉她坐下,随口问:“青卿不知朕找你何事么?”以前不曾注意,如今握住这手。却觉得触感滑腻。纤细柔美,果然不似男子所有!
青岚眨眨眼,笑道:“陛下若是问日间所说尚公主一事,臣想了又想,倒是有了答案。”
郝连睿又“哦”一声,对她的话丝毫没有放到心里去,反而又转了话题:“青卿今年也有十七了吧?一晃,朕与你相识已有六年之久了。”
青岚疑惑地看了看皇帝陛下。应道:“的确是六年多了。”然后迎上皇帝陛下打量的目光。又笑:“思靖长公主今年也是十七……”
“现在不说这些。”
青岚挑挑眉,皇帝陛下的心思她完全猜不出来。这还是头一遭。
于是沉默。
可皇帝陛下还是不说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青岚咳了咳,另起了一个话题:“陛下,可注意到今天行船的时间特别长呢?”
“哦?”又是这么一声。
“原本陛下定在铜陵上岸,往九华山;但最终却是在池州设行宫,临时知会各官员赶来池州候驾,陛下知道原因吧?”
“知道。”郝连睿终于将神游地思绪拉了回来,“是朕的船行快了一些,这一段大江宽阔,风和日美,舟行如同画中,不觉就过了铜陵,索性选在池州上岸。”
青岚神神秘秘地:“陛下,臣听说孙公公一早就嘱咐兵士要满帆呢!还有,在太平州出发前,铜陵知县骆行知托人带给孙公公不少乡土特产。”
郝连睿神色不变,眸中却透出些兴味来,“青卿这么说,意思是铜陵知县刻意为之?他嫌弃朕,不愿朕去他的地盘?”
“事情真相如何,陛下召来孙公公,或是那骆行知,一问便知。”
郝连睿凑近些看看青岚,“青卿是在弹劾那铜陵知县行贿?”
“陛下觉得呢?”
郝连睿便笑,“朕倒觉得你肯定受了那铜陵知县的贿赂。明明知道朕不会和这么个芝麻小官计较,偏偏在朕的面前几次三番提他的名字,是要加深朕对这人的印象?”
青岚于是也笑,“还是被陛下看穿了!其实臣是要向陛下举荐这位骆大人,为人极正直,却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为百姓可以不计个人名利,真正是个好官!地方官员,谁不盼望天子御驾光临自己的州县?偏偏他向孙公公行贿,却是要躲开这样的荣耀!臣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他是在为铜陵百姓着想,不愿增加铜陵百姓的负担吧?”
这样地君臣对答,在郝连睿与青岚之间原本常见;是郝连睿最欣赏的青岚“耍小聪明”的片段。然而今天,两个人对视着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笑容之后……郝连睿忽然伸手,在青岚瓷白的脸颊上抚了一下。
青岚愣住。
这种“调戏”以往不是没有过,但她很清楚那都是郝连睿用来迷惑旁人的手段,要配合调笑的神态和语气来用的……今天郝连睿实在是反常,总觉得像是在探究什么……心神不宁的样子。
而郝连睿却已经收回了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青卿这么大张旗鼓推荐一个人,倒是少见?”
“是啊,陛下,”青岚便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臣想过了,臣举荐这位骆行知尚长公主,为驸马都尉。”
郝连睿对于青岚的提议很明显并没有心理准备,闻言之下微微一怔,问道:“青卿举荐这铜陵知县做驸马?”
“回陛下,正是如此。”
郝连睿便笑起,“青卿不觉得这样太草率了么?朕说过,思思从小吃了不少苦,朕会补偿她。她的婚姻问题上朕绝对不会马虎----目前大赵国皇室唯一的外戚,这身份,青卿知不知道到底意味着什么?”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做了天子妹婿,前途自然不可限量。”青岚眨眨眼,索性将一切挑明了说,“陛下日里说要在臣与武都督择其一。可臣觉得,臣与武都督,都不合适。”
郝连睿唇角笑容不变,目光却复杂了几分。
“臣不合适,是因为臣已经身兼工部侍郎和内阁学士,又有陛下宠爱,已经算得上是风光无限。尚长公主,虽然可以让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臣向来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目前的身份对于臣已经是才下位高、无功受禄,怎敢再奢望尚公主为皇戚?”
这是很冠冕的推脱之词,非常适合青岚身份;然而郝连睿却只注意了其中一句“又有陛下宠爱”……不禁有些心旌动摇,忙撇开目光,伸手去案上取茶。
青岚先一步将茶盏拿在手里,摸摸温度,竟是冷的。于是起身要去唤人添茶,却被郝连睿拦住。
“就算青卿不合适,可武都督乃长公主倾慕之人,为什么青卿也认为不可以?”
“武都督么……正因为他是长公主倾慕之人。臣才认为他不可能----试想,若陛下真愿意将长公主许配武都督,又怎么会去考虑旁人?“
郝连睿眸光微闪,捧住手中的茶盏,也不续水,也不饮用---只微微点头叹道,“青卿的确会揣测朕地心思……话虽如此,思靖长公主的婚事,也不可能如此草率。一个小小铜陵县令,怎么能配得起大赵的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的婚事,自然要慎重。”青岚望望那盏凉茶,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的样子,还是顺着原来的话题道:“不过陛下可知道那位骆行知是谁么?去年秋闱时候。有一位举子梁广进才名极盛,然而卷子却早早被贴出,失去了科举出身的路子,这件事陛下还记得不记得?”
郝连睿手指轻轻抚那杯盏,有些心不在焉地,“朕自然记得,是青卿布局让朕知道这个人的么,后来朕遂了青卿心愿,钦点他入了国子监。今年年初青卿将他和那个姜鸿昊一起擢拔入工部历事,听说很得青卿信任,是也不是?不过青卿忽然提起他,难不成这骆行知和他还有什么关系?”
“直接的关系是没有,但是论才名,却是不遑多让。骆行知本名骆昀----陛下可听说过“诗才属梁,辩才当骆”这句话?人人都说,去年秋闱。若是骆昀能到,状元非他莫属!”
郝连睿闻言,放下手中茶盏,脸色难掩震惊,“骆行知便是那个永州地拜香教逆党?不是已经被你处决了么?难道……青卿你胆大包天,不会做出偷梁换柱私赦罪犯这等事情来吧?”
无怪郝连睿惊诧。这骆昀被处决的消息,在熙德十六年秋闱之后传入京城。当即引起朝野震惊。名动天下的才子,不过是被拜香教余党虏获,被人告发说曾为拜香教出谋划策,助其攻下了永州----大赵从来重文轻武,骆昀有才子之名,又是已故大赵着名清官陈平国的门生,别说“助逆”之说疑点重重。就是真的逼不得已投过叛党。只要事后弃暗投明,应该也在宽宥之列。
然而这么一个知名人物。却在获擒之后,被青岚以湖南副招讨使地名头直传军令,乱刀斩杀于永州城头,其手段残忍行事张扬,直可与拜香教相比拟!这件事一出,青岚在湖南民间名声直逼恶魔太岁;在朝堂中也狠狠招了几道弹劾奏本,若不是青岚身份特殊,有他这个皇帝护着,只怕早就不知贬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自此以后,湖南一省并未因拜香教一事而生大狱;两湖百姓,却提起“附逆”二字,每每胆寒,拜香教再想翻身,确实不甚容易了。
可如今青岚却说,江南东路池州铜陵知县骆行知,便是骆昀?
“陛下真的很了解为臣。”青岚笑靥如花,如此作答。很明显,这便是认下了那“偷梁换柱私赦罪犯”的罪名了。
郝连睿半晌不语,叹道:“你还是不够心狠手辣。骆昀纵然有才,你杀了也就杀了,如今留下他又给他弄了这么个官身,是担心别人找不到你的小辫子抓么?!”
青岚不以为意,“臣的小辫子已经够多了。”
郝连睿又叹,目光转到青岚那一身紫色官袍上,道:“你若惜才,放了他也就算了。不过你说要骆昀尚长公主,未免太不谨慎;他既然曾经从匪,品行就是有亏,赦免已经是宽厚,又怎么能再将思思嫁他?”
“陛下有所不知,”青岚有些疑惑地也打量自己的袍服,“那时永州的事,臣派人查过,这骆昀的确并不曾从匪,只是有人诬告而已。臣当时为了震慑百姓,故意坐实了他的罪名,害他蒙冤,心中有愧;如今陛下问驸马人选,臣便想到他;而且他骆行知地身份臣已经安排得妥当,不会有人怀疑,以他的才华,此次避开御驾,应该的确是为了百姓吧?”听青岚说到“心中有愧”,郝连睿明了地点点头:若是骆昀的确是被冤枉的,那么青岚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地“斩杀”了他,便是给他的“一生”上抹了最重的一个污迹。文人最重名声,对于一般的士子来说,这般冤枉了他让他换了身份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如真地杀了他呢!不过,青岚的行为他多少也能理解。当时骆昀名气太大,被人诬告为拜香教效力;就算明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只要朝廷不予追究,总会有人觉得这是因为他的身份问题,才会网开一面。以后文人百姓再有“附逆”之事,援引旧例,各个官府对此都不好处理;而青岚当初不论真伪便大张旗鼓“斩杀”骆昀,那震慑作用绝对不可小觑。
“其实臣对这个人也知之甚少,骆昀人品如何,是否配得上思靖长公主,臣都很感兴趣。正想向陛下请命,在池州这里多滞留几天,好好替陛下观察一下这个骆昀----若不出所料,即使不能为陛下觅得佳妹婿,也可为我大赵朝廷添一个栋梁吧?”
青岚抬着头,神色郑重地望着皇帝陛下。她这般神态,仿佛真的在为大赵着想,为思靖长公主婚事忧虑……然而郝连睿见她如此模样,唇角却又勾起一抹笑来,她还是绕来绕去不肯有话直说----前面说了那么多,什么尚公主什么为大赵选栋梁,都不是重点吧?她要说的,根本就是在“滞留池州”上吧?离开御舟,单独行动的意思,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地?
郝连睿有意停顿了一会儿,才对上她期盼的目光:“青卿的提议甚好,朕也觉得这个骆昀需要考察一下。不过么……”他将手边的茶盏推到一边,“为思靖长公主选婿,这事情太过重大,朕觉得,还是朕亲力亲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