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之前是否有意授任崔尚书兼领大中正职事?”瀛姝直接问出了这话。
司空通一怔:“你猜出来的?”
“当日心宿君举荐延陵公,儿在旁,心宿君断言不能再将大中正之事受任范阳卢氏一系,说明阿伯之前就此事和心宿君早有过商量,阿伯心中属意者,应当为范阳卢一系,不过儿也不能料中便是崔尚书。”瀛姝说到这儿,顿住了。
司空通蹙着眉头:“你现在还有什么话不敢直言的?”
“是太子殿下的透露,延陵公兼领大中正之事确定后,太子焦虑不安,询问是否为儿的祖父举荐了延陵公,因此儿才猜测,或许是太子殿下先举荐了崔尚书,阿伯还答应了……”
“你如何回应的太子?”
“儿道不知情。”
“太子还说了什么?”
瀛姝:……
“讲!”
“殿下许是太过焦虑了吧,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觉得延陵公如今得重,儿也会有鸡犬升天的时运,还告诉儿,危宿君和角宿君不可靠,唯有心宿君可靠。”
司空通愣了愣,终于吃透了这话里的意思,哭笑不得:“帝休,没想到你竟也会……哈哈哈,是了是了,到底已是及笄的女儿家了,哪会真听不懂这话。只不过你怎么独独不提五郎?太子最计较的,应该还是五郎吧!”
“提不提的,阿伯不是也料到了么。”
“那我问你,你之前说对太子无意,我看你的模样,似乎对四郎也极疏远,我知道你待五郎亲厚,也知道你是清楚的,五郎早在你没入宫前,就求过我,让我允准你二人的姻缘。”
“阿伯,儿入宫前,阿父阿母明知儿不会成为阿伯的后宫,替儿择定的夫婿,确实是五殿下。”
“那你也是情愿的?”
“五殿下是儿的知己,原本无话不说。”
“原本?”
“现在有些事,是必须隐瞒五殿下了。”
“这天底下,就没有人和人之间是真的可以无话不说,君臣、父子、夫妻、师生、至交,无论什么样的关系,其实都有不可说之话,需相瞒之事。”
“五殿下……”
“你这样称呼五郎,我听着都别扭。”
“多亏得南次,才避免让儿成为坏人姻缘的恶人,可儿不愿坏人姻缘,就只能入宫,南次知道儿的父母会因此事不安,因此为让家父家母心安,方才有了那番对策。南次与儿,知己之情,刎颈之交,本已超逾了男女之情,结为夫妻,自然也会生死相随、永不相弃,如果阿伯真允同,儿恩谢阿伯成全。”
这是瀛姝第一次告诉皇帝陛下,她愿意嫁给南次。
愿和不愿,能和不能,本就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瀛姝现认定的是南次对她的情感,一如她对南次的情感,正像她刚才说的话,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超逾了男女之情、夫妻之义,她愿意和南次为终身伴侣,但得建立在南次“不能”娶真正心爱女子为妻的前提下。
南次的前生,没有遇见过心爱的女子。
未至冠岁,就被拘禁,饱受折磨,重获自由时,身体已经孱弱不堪,为了报偿她救他脱困,一直强忍锥心的仇恨,竟还因为她的盲目轻信,耗尽生命最后一段光阴去扶助司空北辰。
重生之后,又是因为她,南次再次不得自由,许她以鬼宿妃之位,若遇心悦之人,必定会让意中人受委屈,不过,她为鬼宿妃,至少不会破坏南次真正的情缘,但有机会,她也必会竭尽全力成全南次的姻缘,只有当南次称帝,她可以不必去当皇后,甚至远离这座宫廷,她相信南次会庇护她想庇护的所有人,也许她可以代替南次远遁于林泉之间,虽然还是会有少许愧怍吧,不过南次已经作出了选择,她要做的,是成全。
她从不会觉得爱情不可靠。
相反,她认定多情能使人得到真正的心安。
多情的多,是相对于无情的无,而不和专情的专悖立,瀛姝自认为自己是多情人,如果她是无情的人,她不会把婉苏的孩子视如己出,她不会对贺朝夕宽宏大量,她肯定会成为虞皇后、郑妃这样的人,不,比她们更加毒辣,因为她比她们更加智慧。
她的父母都是多情的人,明明都能判断利害,却往往因为情之一字,弃利而承害,这是多情。
陛下也是多情之人,南次更是多情之人,甚至她现在还发现谢夫人也是多情之人。
这样看起来,多情之人似乎都不会有“好结果”。
因为多情,总是在关键时刻缺乏理性,当断不断,养虎为患,总容易遭受到背叛,承受着痛苦,可那些无情的人们,会有好结果么?
司空北辰就是无情的人,一国之君仍然死不瞑目;虞皇后也是无情的人,被儿子囚死于永乐宫,大约也没法闭上眼睛;王青娥也是无情之人,暴死宫廷,哪怕有了重生人的侥幸,如今看上去是嫁得有情郎了,不过看她的诸多作为,显然是嫌裴瑜命太长,这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居然还有闲心针对薛娘子,买通闲汉四处张扬,说薛娘子已为谢青所恶,真是荒唐得令人瞠目。
瀛姝并不认为多情是个毛病。
但万一有可能,她还是情愿她留在朝堂,有朝一日南次脱身这方泥淖,去到林泉之间,她来成全南次的世外桃源。
未来太长远,眼下得铺好去到未来的路。
瀛姝起用吕安,就是为了给司空北辰挖抗,她得踩在有司空北辰埋骨其间的坑穴上,才能脚踏实地通往她所营造的桃源,世内、世外互通的,她王瀛姝的理想国。
“阿伯,太子殿下不安,儿也加以了扶正,不过为了让太子真正不再焦虑,阿伯还当予以太子更大的宽抚,虞皇后糊涂,必然不能再持管后宫事务了,否则肃正内廷之事根本就是虚谈,那么,用吕内臣为小选使至少能让虞皇后接受小选改制的定局。”
司空通完全明白了瀛姝的意图。
他并没有告诉太子属意崔琰任中正事,但太子是重生人,自然知道他会做下这样的决断,可结果却不是这样,太子怎能不焦虑?但他其实并没打算改易这个决断,他是真的被月狐说动了心。
“我现在才想起来,吕安请调瑶华宫的事章永早禀报予我,是我答应的,虽然我当时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请去行宫,其实中常侍这样的职位,前朝也有授予外臣的先例,并不一定要由内臣担任,不过既为中常侍,务必得是帝王的近信,吕安对太子忠心耿耿,这就具备了担任中常侍的资格。”司空通道。
瀛姝垂眸。
“帝休有异议?”
“并没有,儿那时因家母嘱托,十岁时开始掌管墅庄事务,其实都是依赖亲信,亲信,亲近信赖之人,因此亲信原本说的话主家就会认同,但主家不仅只一个亲信,错信了某一个,还有别的人,因此得获的信息是相对全面的,故而亲信往往不能能力太强,说一不二,吕内臣正好符合这一标准,太子以吕内臣为亲信,这不奇怪。”
司空通反而怔了一怔,眉毛忽然高高挑起:“好,你是认定吕安其实是机智之人,而太子有知用人的机巧?”
“这……儿只是闺阁,就知道这样的道理,太子殿下毕竟储君……”
司空通眼睛瞪圆了。
“你是故意寒碜我的吧?你算是普通闺阁?你祖父是谁,你父亲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临沂公三子之中,疏忽大意养废了一子,长子王峻在韬光之际尚显运筹之能,你的父亲王岛则深袭了你祖父的风范,汪汪如倾之陂,澄之不清为王峻,扰之不浊为王岛,有此二子在,临沂王氏仍然是其器深广难测量。
你这样的闺阁,你这样的资质,会家学三分,已经可为栋梁之材了,你父王岛虽无仕升之欲,却承担有传承家风的职责,他因儿女私情拒不纳妾已经有负家族寄望,为了让你的阿娘,还有你不受委屈,他务必承担更多,他虽为名士,但在临沂王氏韬光之际,你父王岛却能靠经营之事使得临沂王氏基业能得保存,尚还不堕世族之风,沾染满身铜臭,你是独女,自幼却被当成儿郎教养,太子怎么能和你相比?”
司空通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声长叹:“太子幼年,我是疏于管教了,哪怕我专注用心,毕竟连我都是逃难避祸之人,又哪里能真正给予太子贵族的自信?何为贵族之风?见识之长远,容俗之雅量,辨事之公允,恤弱之宽厚,不必身着丝绸,时人见之则倾倒,不据高官之职,万姓闻声而伏叩,我尚且不具,太子怎能具备?”
瀛姝很震惊的抬起了眼睑:“阿伯,但在我眼里,祖父就是一个被我扯掉了胡须的普通祖父。”
“是是是。”司空通失笑:“也只有你敢扯你祖父的胡须了。行了,我大略知道我是看走了眼,低估了吕安,行吧,这回我就让他担任小选使,也正好看看,除了忠心之外,他这几年还学会了什么才能。”
吕安有什么才能暂时还看不见,不过司空通答应了解禁显阳殿后,关于虞皇后的“才能”,他倒又有了新的认识。
虞皇后才知道子姜出首一事,大为震惊,司空通冷哼一声:“这事我当时交给皇后办了,也没过问具体的详细,谁料到,竟然事隔多年,还有这样一场变折。”
“老妾冤枉啊。”虞皇后痛哭流涕。
司空通大蹙眉头,“老妾”是个什么自称,皇后应该不说本来相称“老身”,说了个“老”字才觉得失了口,于是加了个“妾”字吧?这拘禁也才一月有余,至于就落得口不择言的光景?想起寺人祈招供的,南次曾被囚禁于鬼宿府数载……
司空通咽下一口茶,喉咙有如被锋刃刮过,不过,皇帝对皇后露出了笑容:“朕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是郑氏的阴谋,可是皇后,当初你为何将这种要紧的事交给一介小宫女?而且你还完全没有任何防范,甚至放任着子姜一直留在药膳署?”
司空通收复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以至于他离开显阳殿后,差点在自己熟悉的建康宫迷了道,被一道笛声才勾回了几缕魂魄,寻着身声过去,刚见一抹窈窕的身影,隐向了梅花深处,他还在考虑要不要跟进去,就被李嫔挽紧了胳膊,李嫔像经过了长跑,气喘吁吁。
说话还是那么直接。
“陛下,吹笛子那个才人,是郑贵人的人,妾一直盯着,陛下不信,抓了那贱人与妾对质。”
看着斗志昂扬的李嫔,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完全两样的,虞皇后那一张嘴脸。
哭成了一瘫泥,“吞噬”了他的脚踝,含冤声却直冲天灵盖——陛下虽有害人之意,但妾自来笃信佛祖,未免孽报让我们已经死去的珝儿不安,甚至辰儿也受到孽报,妾不敢再伤人命,用子姜,是看她年小,易于把控,没必要杀人灭口。陛下,你已经害死了很多人,妾可以遭孽报,但要为子孙积德。
司空通当时真的很想说——去你父母的!!!
其实他一直很想赦免子姜的死罪,谢夫人不开口,瀛姝也不开口,为的就是由帝王亲自开恩,这样子姜才可能改变对一国之君的看法,司空通不想让子姜回报,但如果子姜能不那么恨他,他做为一个人,心中至于会少一个包袱。
谢夫人和瀛姝都知道成全他,皇后呢?皇后巴不得他用黑锅垒成坟茔!
皇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能力,总是会让他深陷在某段痛苦的过去,有皇后在的地方,就一定存在缠裹住双腿的泥沼,他刚抬脚想走出去,皇后就立即施法让那片泥沼变得更宽广,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司空通很废解,他并不觉得皇后喜欢痛苦,但认定只有痛苦才会让他留恋,如果他心情愉快了,皇后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司空通永远不想停滞在生命里那段黑暗的时光,他才会下定决心向前走,离开他熟悉的藩国,到达陌生的长江彼岸,司空皇族的权力当时还没有覆盖的江东吴郡,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能够畅快呼吸的地境。在这里他至少不会受到死亡的威胁,他还能尝试去做一些他从前根本不敢构想的事,但现在想来,仿佛从他筹划离开时开始,皇后就是不情愿的,不管过去的境遇有多危险,她都依依不舍。
显阳殿“解封”了,这件事,倒是让郑贵人重拾了信心。
她成为了第一个到显阳殿“慰问”的嫔妃,这天她还备了礼物,几盒燕窝、参葺,自然都是品质上佳的珍品,她耐着性子听皇后说这段时间“静养”的感悟,装作不知道皇后是被迫静养,她没有在显阳殿耽搁太久,也没有提及前些时候外朝和内廷发生那些惊涛骇浪,只提到了已近在眼前的,太子大婚之喜,似乎很欣慰于皇族终于迎来了第一桩婚事。
长风殿跟显阳殿一样冷清,郑贵人于是经常召三皇子来面前聆听她的教诫,她对三皇子近期的表现越来越不满了,原本还有些不急着决定的事,让郑贵人起意要提前筹划,因此这天她就决定要生一场病,生病之前,她需要告诉三皇子她的直正病因。
而三皇子在到长风殿的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件事。
中女史举荐吕安任小选使究竟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