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荐使汉四字,让司空木蛟的内心极为震动。
两个弱质女子,居然都能为了大豫的社稷不计个人安危,他作为七尺男儿,堂堂皇子,居然一直没有舍身赴险的意识,真是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他早该想到应该自荐为副使,有他这皇子在,北汉王廷如果出尔反尔,大豫方才有足够的理由发声抗议!
司空木蛟心潮澎湃,竟没听见外祖父的反对。
他已经膝跪在地,态度坚决并且虔诚。
司空北辰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万万没想到瀛姝居然也会使汉,可他现在回过神后,也就是回过了神。
他不能去北汉,他是大豫的储君,如果去了北汉,就等如和镇原王一样,自己送自己去当人质,但他和镇原王不同,他又没有身陷绝境,大可不必孤注一掷。
眼睛看向了司空月狐。
司空月狐面如沉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又看向司空南次。
司空南次满面惊愕,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
皇帝陛下已经有了决断:“朕任命角宿君为右副使。”
“陛下,角宿君为皇子,怎可出使敌邦?”郑备现在脑子里轰轰乱,有如正下着一场暴风雨,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措辞能力,竟然说出:“三殿下就算仰慕殿君,也不能不顾社稷,君子不立危墙……”
“好个君子不立危墙。”司空通冷哼一声:“神元与女尚书,身为女子既然都能以社稷为重,明知险难尚且愿意赴险,长平公真是君子啊,三郎为朕之骨肉,长平公这外祖父,竟然比朕还要关心三郎的安危。”
郑备:……
南次也终于回过神来。
“父皇,儿臣自请为使团校尉,儿臣敢立军令状,必保得主使、副使平安归朝。”
南次已经觉得惭愧了,他刚才太震惊了,想的是怎么让父皇收回成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瀛姝必定已经知情,而瀛姝既然已经有了决意,谁都说无法说服她改变主意,他不应考虑怎么扭转,应该早一步示意,他必须得和瀛姝生死与共。
宝屏后,瀛姝蹙了蹙眉。
她不愿南次随她一同冒险,不过,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罢了,她可不想去北汉送死,越多帮手,越能保证神元殿君的安全,她的祖父敢以阖族存亡为保,她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不必惧怕,这就是一场豪赌!
司空通盯着两个膝跪请愿的儿子,如释重负。
“朕很欣慰,且朕也不妨宣告众卿,若此回使团赴汉,北汉王廷出尔反尔,朕亲自任命之主使、副使以及使团校尉均不能安返,朕务必亲征,不灭北汉,誓不为人!!!”
有那么一刹那,司空北辰脑子里晃过的是“如有神助”四字。
他极其复杂地,抬眼看向宝屏。
他知道瀛姝必然在宝屏之后,她应该神采飞扬,她不是害怕危险的怯弱女子,而且……北汉王无论如何,都不会害杀神元和瀛姝,真正会死的人是,司空木蛟和司空南次!
子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太极殿,回到乾阳殿,她双眼明亮,却“魂飞魄离”,像个孤魂野鬼般晃荡了半天,几乎是踩着中女史的影子跟到了值舍,终于才魂魄归体,一下子就抓住了中女史手。
她已经很仰慕中女史了,可还是第一次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
“中女史一定要平安返朝,一定要。”
瀛姝笑道:“会的。”
她平安,她的亲友才会平安,所以她一定会平安。
而这天卢远、王斓、谢晋,三人会议时,卢远先冲王斓行了个大礼:“之前是我冒犯了,我看低了王公,更看低了中女史,王公的确有个好孙女,相比之下,我才是虚伪的小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兄台可千万别这么说。”
卢远比王斓年长,但两人间其实一直不到兄弟相称的友谊,可卢远现在是致歉,王斓才会唤他为兄台,卢远连连摆手:“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三皇子、五皇子均会使汉,这就是给北汉王廷的压力,如果汉王真敢把殿君、中女史、两位皇子都扣留……北汉王廷绝无可能如此嚣张。”
这话不是想当然。
大豫仅只遣神元殿君使汉,态度分明就是想用神宗帝氏的一个女子换取跟北汉间的和平,殿君只要抵达北汉域内,姜泰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变相将殿君扣留,横竖镇原王也在建康为质,北汉并没有索回他们的使臣,就能狡辩他们并无意与大豫交战,而大豫如果主动宣战,卢远可以肯定,朝堂上如贺遨、郑备等等臣公不管各自打着什么算盘,一定会否定讨伐北汉,如果皇帝陛下坚持讨伐,只能调遣禁军强攻汉中,虽然北汉的兵力远远不敌大豫,可北赵等部很有可能会趁机围攻襄阳,到时襄阳没有禁军及时援救,再坚固的城池,也不能确保稳守不失。
然而现在有两位皇子都会出使北汉,姜泰还敢连着大豫的大个皇子都强行扣留么?他只要胆敢这么做,就无法狡辩根本没有建交的诚意,出尔反尔,违背信义,是对大豫君臣的挑衅,没有人再敢阻止讨伐北汉的圣令,否则罪同叛国通敌。
甚至于大豫还有了借口,直接要求六国盟主北赵惩诫北汉,否则大豫完全有理由取消榷市,断绝通商,北部等国入主中愿仅仅二十载,这二十载他们内部还摩擦战事不断,没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北赵其实和大豫一样,谁都没有魄力在此时就展开全面战,大豫不是先行挑衅的一方,哪怕北赵的皇帝急于一统天下,但同样会有贵族、官员会反对开战。
再说,因北汉违背和议引发的战事,如果北赵皇帝为此纠集六部联军对抗大豫,岂不是承认了北汉才是真正“顺应天命”的“共主”?这可跟大豫拒绝与北汉建交,北汉请求北赵集兵伐豫的性质截然不同了。
毕竟,大豫为平蜀州之乱,先求北汉援兵,北汉答应了援兵,并因此决策,导致内乱,这虽然不能说是大豫的责任,北汉也并没有灭国,只是儿子篡了老子的位……可大豫拒绝建交是没道义的,可以视为对六部联盟的挑衅,北赵作为盟主理当用行动表示抗议。
三皇子自荐为副使,其实是王斓都没有想到的。
这天王斓回家后,跟王峻谈起这事来,还十分感慨:“过去看角宿君,虽然不似毕宿君的狂妄荒唐,可也并没有如何将陛下的教诲听进耳里,陛下对角宿君的提防心,实则更甚毕宿君,可就这一年间,角宿君是真的有大长进,尤其是这回,自荐为副使,大大出人意料。”
“可相形之下,太子殿下岂不……”
“太子毕竟是储君。”王斓摆摆手:“太子今日要是也自请出使,那就是添乱了,这回殿君出使北汉,指不定还会引发什么风波,太子当然要留守国都,你今日也参加了朝会,亲耳听闻陛下都说出北汉若有信守和约,不惜亲征的话,真要是发展到那样的局势,御驾亲征,谁可监国?”
“今日儿子实在觉得震惊,根本没想到陛下竟然授帝休尚书郎之职。”
“你三弟就没找你理论?”王斓很担心王岛会吵闹,当初他起意让瀛姝应选时,他家小儿子在他面前可是一蹦三尺高,抗议声差点没把他书房的房顶给掀掉,那阵仗十分可怕。
“没有,无忧苑安安静静的。”
“别不是……他们还没听说吧?”
“不至于,连二弟妇都已经听说了。”
糟糕了啊,小儿子肯定想着和大儿子理论没用,攒着劲要找他问公道呢!王斓长叹一声。
听得风声的姚氏可高兴坏了,一扫这段时间的烦闷心情,梳了个高高的发髻,佩着金晃晃的发钗,一袭大红衣裙,颧骨上两团浓浓的胭脂,眼角边一双艳艳的斜红,手里还拿着枝桃花,兴冲冲闯进无忧苑,看角亭里,王岛拉着陆氏的手臂,陆氏只有小半个背影,姚氏就重重咳了一声。
王岛回头一看,蹙着眉:“看笑话的来了。”
陆氏飞快用帕子拭了拭眼睛。
“娘子别担心,眼睛没有哭肿。”
陆氏横了王岛一眼,转过身,迎向前,平平静静见礼:“姒妇来了。”
“我听闻了喜事,特地采来一枝桃花贺你。”姚氏晃着手里的花,伸向前。
陆氏接了过来,交给了婢女:“备茶。”
“茶就不用了,就站着说两句话。”姚氏盯着陆氏的眼睛看,不满那双眼睛干干爽爽,她便不笑了:“五娘可真了不得,是我们家,唯一名垂青史的女儿了,我过去就说她有大福份,谁知道入宫后,没多久就被贬为女官了,且以为是我看走了眼,谁知道会应在这件事上。女儿家被授职为朝廷命官可是史无前例,而且连大郎现在都未得出身呢,他们一辈中,谁能想到竟是五娘占了先。
哪怕再回不来大豫,也是明光堂的荣光,娣妇可千万不要难过,毕竟,有个五娘这么成器的女儿,也不必担心因为没有子嗣就老来无靠了,明光堂一系子侄,可都会敬奉娣妇为亲长。”
陆氏笑了笑。
“我有帝休这样的女儿,的确引以为傲,当然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陆氏今日实在没有心情应酬姚氏,只回应了一句话,就干脆下了逐客令。
正要继续跟王岛理论,就有仆婢是真的兴冲冲来禀报,瀛姝回来了。
多少争论都顾不及了,夫妻俩赶紧迎去二门接女儿,王岛一边走一边念叨:“娘子可别在帝休跟前掉眼泪,她这回出远门,而且肩上还担着君国大任,必须心无旁骛,娘子让帝休看出来你为她忧心忡忡,帝休也必然会牵挂着娘子,所以娘子应该跟我一样,为我们家的女儿摇旗助威。”
出使之前,瀛姝获许回家小住三日。
她早就想好了怎么安抚父母高堂的言辞,没想到在二门处,看见的是两张喜滋滋的笑脸,还怎么看都看不出半分勉强,只不过只有父亲滔滔不绝说着“与有荣焉”的话,母亲安安静静一直牵着她手不放开,直到进了无忧苑,父亲居然还让仆婢们列队冲她道恭喜。
“阿爹阿娘就不担心我这回陪同殿君出使会遇险么?”瀛姝不认为她被授予尚书郎的官衔,派遣为副使,在父母看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说有南次担当使团校尉么?南次肯定能护你安全。”王岛的笑容越发天真烂漫了。
陆氏终于忍不住了,奉上一记白眼。
“怎么可能不担心,我刚才就想去找翁父理论,却被你阿爹拦住了,说你既重情义又有担当,不可能眼看着殿君孤身犯险,当然是毛遂自荐为副使,他引以为荣,也不让我去无理取闹,说我们家,女儿本就比父母能干,当父母的不能再拖女儿的后腿了。”
抱怨的口吻,但并没有显出忧虑不安的心情。
瀛姝笑着往陆氏身上靠:“刚才一直听阿爹说喜气洋洋的话,儿忽然有些体谅四姐了,自己也亲身体会了将入火坑,亲生父亲却光惦记着功名利禄的心情,还好有阿娘替儿打抱不平。”
王岛:……
危险了,他是不是应该为自己澄清下?
陆氏决定不给丈夫澄清的机会:“体谅人家干什么?今日之前,人家还不遗余力的四处造谣,说你自私虚伪,就在刚才,姚娘子虽然不能再见王少君了,母女两个却还心有灵犀,当着我面,兴灾乐祸落井下石。”
“她们现在日子过得凄惶,当然越发看不得我好了,阿娘放心,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气急败坏了。”
瀛姝还是很有把握能够平安归来的。
姜泰需要的是个活着的神元殿君,殿君这次出使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虽然姜泰必然会出尔反尔,不过司空月狐已经早有了布局安排,就连北汉的王宫里,都有大豫的内应。
“既然回家了,还是跟我去般若居一趟吧。”
陆氏心里固然不安,可也知道圣旨已下,结果已定,没有办法让一国之君收回成命,丈夫的劝慰她是听进耳里去了的,她只顾着担忧帮不了瀛姝,她得相信瀛姝能够平安归朝,往般若居去的途中,陆氏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时你入宫,是以选女的身份应选,当然不能够让白媖她们入宫服侍,可现在,陛下既然任命你为副使,多挑几个得用的人手是情理之中的吧?好歹带上玄瑛,她身手好,且她是婢女,能寸步不离你左右帖身护卫你的安全。”
“阿娘,我是想让白媖和玄媖去长安,不过她们不是以我婢女的名义,陛下已经亲自择选了得用的武婢随护殿君出使,可我们应当会被安排住进北汉王宫,白瑛和玄媖如果跟着我,她们的行动会受到限制,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长安有飞鹰部的谍员,要护殿君安返,这些谍员可以为我调用,可是谍员的行动方式我不熟谙,有的事情,我需要和我心有灵犀的人给予配合,白媖机智,且过去我因为一时兴趣琢磨过暗书联络,白媖和我能够配合默契,玄瑛主要是护她平安。
她们不能和我同行,得等我离开建康后,隔上个七、八日,阿娘借口调派她们去墅庄,我会告知陛下,陛下会想办法让她们潜入北汉。”
陆氏倒也知道飞鹰部这个绝密的机构,之所以称为是绝密,是因飞鹰部有多少谍员,这些谍员的身份连曾为一国宰执,至今还得君帝信重的,她家翁父,以及此时位国权重,掌握着一国官员仕程的大中正,她家生父,均不知愁,可潜入北汉的谍员,竟然可由她的女儿调动了!
有这些无孔不入的谍员佐助,她得更加坚信瀛姝必须能够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