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泰在两日后的黄道吉日,终于设宴款待了豫使,其实没有人会在意这餐国宴,四个使臣中,就数瀛姝身份最低,她却也是锦衣玉食长大,虽然入宫之后饮食大不如从前,还不至于垂涎山珍海味。
重要的是国宴之后,就将正式进入议和建交的第二回谈判,首回谈判是姜漠率领的北汉使团,面见司空通后,两国达成初步建交的意向,但仅只是初步,建交议和的正式达成,当然是想等到豫使将姜泰签订的国书带回大豫之后。
因为有两位使臣都是女子,这次国宴,姜泰携同皇后,以及卫夫人、金珠夫人出席,而在姜泰及其后妃之上,北汉太后也出席了国宴。
太后略显丰满,鬓角能见耀目的银发,她分明不苟言笑,用颇带挑剔的目光打量殿君和瀛姝,说了几句话,字里言间,居然流露出嘱咐皇后多加提点殿君、瀛姝的意思,除了皇后之外,太后还有两个亲儿媳,她共生三子,姜泰居长,另两个儿子也比姜漠年长——都是前夫的骨肉,太后和太尊只生了一个公主,这位公主跟太后一样,满月一样的圆脸,却是神情严肃。
皇后倒是个温和的脾性,听太后的言辞颇有些荒唐,很玲珑的转圜,既没有指明太后的错谬,又略微打消了外使的疑虑,不至于让外使产生太后将她们视为了北汉后宫嫔妃的“误解”。
瀛姝发觉,那位不知道有没嫁人的西平长公主,太后的女儿,只在看向大尚臣姜高帆时,目光透出几分温柔。
国宴上,瀛姝也终于见到了在北汉,此时可谓权倾朝野的大尚臣。
只见着了人,没见着脸,姜高帆确然是带着副白革面具,露出七窍,目能视人,耳能听音,鼻孔能呼吸,无碍饮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可看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和间距,应是长得端端正正的,不至于有碍观瞻。
他的发鬓间,细看来也有银丝。
瀛姝听过司空月狐说了姜高帆的来历,按她的推断,这个人的年岁应该要比姜泰更年轻些,难道未老先衰?
国宴上,没有发生任何异端,气氛一直保持着喜乐和谐,可但凡国宴,都一样的索然无味,在礼赞声声中开始,在礼赞声声中结束,也不至于在宴会刚一结束就立即开始谈判,皇后亲自相送殿君回到宝光殿,并没有多逗留,进到礼数后,就告辞了。
三皇子和南次随后才到宝光殿。
南次跟瀛姝说起了他的进展。
“我跟申九已经接过头了,这是他交给我的密文。”
使驿里耳目众多,虽然三皇子吸引了大部份耳目的关注,但南次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盯踪,申九做为使驿里文吏,职责之一便即应酬外使的不时之需,客曹令只是兼领的差使,不会寸步不离使驿,客曹令若然不在使驿,外使又有外出的意向时,就需要先让文吏写下事帖,交客曹令批允,随之,文吏还要将或得批允的事帖转交驿丞,督促驿丞安排好外使出使的诸多事宜。
总之,外使跟文吏发生接触不算异端。
只不过私下接触就显得可疑了,为了不让飞鹰部的谍间暴露,很多事都不能通过直接的言谈,以密文交流是最保险的,可南次却看不懂飞鹰部的密文,瀛姝也没有权限将密文的译释方法告之南次。
她此时看了一遍密文。
“就是告知我白媖、玄媖现在何处,她们两个都在西市的鸿昌行,晚间是住西怀里,如果我要见她们,当然还是去西市最方便,我决定好时间,会提前让闻机送信给你,你再意会申九,只消问他西市除渭台外,还有哪些好食肆,他就会负责安排联络。”
听瀛姝提起了闻机,南次转头看了一眼那只今日才飞回宝光殿的青雀。
“驯师说,闻机突然示警,多半是发现曾经下令闻机盯踪过的人,那天竟然出现在了镇西关。”
曾经盯踪过的人……
瀛姝神情就十分凝重了:“我令闻机盯踪过几人,郑莲子和潘持这些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再借尸还魂,又如吕安,他现在负责小选,不可能脱身来北汉,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受司空北辰嘱令,易容结交付顷的那个心腹!”
“司空北辰也安插了暗探来北汉!”南次低呼道。
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去盯踪付顷,而当时负责盯踪的那些人这回并没有随来北汉,所以连他都不知道被司空北辰指使,阻止付顷逃亡,还为付顷置办了容身之所的那个心腹爪牙的长相。
“我听驯师强调闻机的预警应当重视后,猜到那个人应该就潜藏在使驿附近,驯师令闻机追踪,的确又发现了那个鬼祟的人,而且在闻机的带领下,驯师发觉,那人正想方设法结交大尚臣,瀛姝,司空北辰会否对你不利?”南次问。
瀛姝略挑着眉:“他不是想对我不利,是想对你不利,司空北辰或许猜到了大尚臣为重生人,可他应该不知道大尚臣的来历,就更不知道大尚臣曾经企图唆使姜漠,将我带来北汉了。司空北辰的耳目那天不是为了盯踪我才跟去的西市,我是临时决定前往使驿,去逛西市,他盯着使驿,是为了盯踪你的动向。
司空北辰现在还没有掌控飞鹰部,前生时,他是登基后才接掌了飞鹰部的所有名册,现在他虽然知道飞鹰部有哪些要员,但他并不能调遣这些人听从他的指令行事。
他也不可能调遣他爪牙来北汉,公然行刺,风险太大,他只是想借机加害你,不过并不是那么迫切,这就决定了他不会冒太大的风险。”
瀛姝通过分析,努力让自己冷静。
她不是畏惧司空北辰,她是因为愤怒才情绪激动。
她最重视的亲友,长乐和南次是被司空北辰直接加害,她为肇因,长乐和南次都是她的软肋,现在她和司空北辰的战争中,只有南次这唯一的软肋了,司空北辰再度将毒箭瞄准南次,无异于直接瞄准了她的胸肋。
“司空北辰的企图是利用大尚臣为刀匕。”瀛姝做出了判断。
“他是想说服姜高帆暗杀我?”南次冷笑。
“他掌握着大尚臣是重生人的秘密,就有可能说服大尚臣与之合作,不过他应当不敢告诉排大尚臣他的真实身份,应当,又会是嫁祸,企图一箭双雕。如果南次你在北汉发生意外,不管行凶者是谁,北汉朝廷都无法狡辩,把祸水东引,那时候姜泰无非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和大豫反目,干脆强扣神元殿君在京,把三皇子及我都作为人质,假意提出要求大豫交还姜漠,暂止干戈的主张,姜泰这么做,又会产生两个结果。陛下要么妥协,这势必不会,就连长平郑,为了营救三皇子,也会力主开战,因为只有两国交战,在胜负未分时,姜泰才不敢杀害人质,这样一来,陛下就会亲征。
不管陛下亲征会否还会发生前生时的变故,肯定都会授令司空北辰这太子监国,司空北辰手掌监国大权,他就掌握了主动。
姜泰还有第二个选择,就是打消强扣殿君的念头,妥协求和,采纳大尚臣的建议,将你遇害一事嫁祸给司空月乌,或者司空月狐,只要北汉有示弱的态度,愿意让殿君和三皇子归国,不管是卢公、崔琰,还是郑备,他们都会谏阻开战,只不过坚持向北汉索赔。”
事实就这么残酷,不是皇帝陛下不在意南次这个儿子的生死,而是战争关系到太多将士的生死,太多百姓的安危,北汉如果示弱妥协,甘愿割地赔偿,大利于大豫的社稷,皇帝陛下尽管满心悲恨,可别无选择。
“我们只能先除了司空北辰的爪牙。”瀛姝立下决断。
“可是死无对证,我们无法指证司空北辰。”
“他无非一只苟延残喘的鼠耗。”瀛姝的眼睛里甚至冒出了凶光:“他没有资格让你承担半点风险,以自己为饵,只为了拿实他的罪柄!”
“那,由我动手?”
“不必。”瀛姝冷笑:“玄瑛足矣。”
这件事不能让飞鹰部的谍间动手,瀛姝虽然具备直接调派飞鹰部的特权,但等回国后,当然必须向皇帝陛下禀明一切行动,司空北辰安插来北汉的必为心腹,就算拿他为活口,他也不可能招供,也不会有任何迹象证实此人和东宫有关。
指派飞鹰部在这节骨眼上进行暗杀,是有一件大行动,瀛姝必须解释为何要杀这么一个看上去完全无关要紧的人。
她无法解释。
她既不能让闻机开口说人话,更不能让皇帝陛下听信一个驯师的,本来就出于猜测的供辞,相信司空北辰通敌加害手足的罪行。
必须先下手为强,除掉司空北辰的爪牙,哪怕会让大尚臣起疑,可姜高帆不会相信一个死人,跟一个死人联盟。
“还有一件事。”南次道:“如今北汉的市井,无论贵庶都在议论建交之事,就在这两日,不知从哪里滋生的流言,说大豫虽然派遣了殿君为主使,看似有意与北汉建交,实辄真正的殿君并未出使北汉,父皇为了让北汉王相信殿君是殿君,才让我与三兄随使。”
“这倒是不出我意料。”瀛姝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再想司空北辰这个混账了,怒火有损理智,先得处理好眼下的大事,回国之后再还以司空北辰重击:“姜泰必然也知道,北赵不希望北汉和大豫建交,更不希望殿君留在北汉,成为北汉‘天命所归一统九州’的旗号,为了不让北赵借机先攻北汉,也为了达到他把殿君留下的目的,才故意散播这样的谣言,为的是迷惑北赵。
而事实上,北赵君臣,无一见过殿君真容,他们其实根本不在意殿君是否殿君,他们在意的是大豫是否承认殿君已入北汉,北汉王是否也承认殿君已入北汉。
前者北赵其实已经笃定了,后者,就需要我们逼得姜泰自己告诉他的国民,殿君的确出使北汉,今日国宴开始前,北汉的太后居然有意告之外命妇们,在她看来,殿君及我,已为北汉后宫嫔妃,皇后虽然转圜了几句,也有如废话,太后和皇后都不是蠢人,她们是在配合姜泰,这件事,稍安勿躁,我有把握运筹,先不必动用飞鹰部,司空月狐能把谍间安插进未央宫,以及使驿内部,他花耗了不少心血,虽然这次之后,有的人难免暴露,至少申九和谢掌柜,还是可以继续潜伏下去的。
能不用飞鹰部就不用,我们得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收益。”
瀛姝想了一想,就笑了:“北汉京城里,生起了这么多的议论,我理所当然得出宫打听详情了,事不宜迟,后日我就要见到白媖和玄瑛!”
此日下昼,三皇子及南次是蹭在了暮鼓声响后,才出了未央宫的东华门。
北汉太后听闻了消息,接过皇后递上的一盏羊乳,喝了些许,轻哼一声:“东豫的国君,以为让两个皇子,一个女官使汉,就足以让天下人都相信神元殿君就是神元殿君了,哪怕来的真是轩氏女,只要我朝不承认,豫帝又能奈何?
今日我们这番配合,高氏看在眼里,也必然心疑轩氏女不是真的轩氏女,她把这话传回北赵,哪怕北赵的皇帝依然拿不准轩氏女的真伪,也不会轻易出兵挑衅了,毕竟,皇儿他根本就没打算跟东豫建交,皇儿使计,白赚了个轩氏女,东豫还敢声张他们根本就没让轩氏女使汉么?
这样一来,北赵皇帝会以为,世间再无轩氏女,根本就不会插手我们和东豫的纷争了。可轩氏女手里,势必拿着神宗一族传世的脂瑰,只要我朝觉得到了时机,随时都可以让天下人相信,留在我朝的,势必就是真正的神元殿君,那时候巴蜀已为我朝领土,从江州可直攻建康,攻灭了东豫,又有‘承运天命’的旗号,北赵诸部,还拿什么与我朝相争?”
“因此母后还得先容忍卫氏一时,她毕竟有一半汉族的血统,只有靠她,才有望获得轩氏王氏二女的信任,说服这两人,恃机偷换脂瑰宝玉,有利于陛下的大计。”
“她一个贱姓的奴户,我不至于真和她一般计较,不过我看皇儿是真的信任姜高帆,偏西平……她不过就是看了眼姜高帆的真容,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姜高帆算什么东西?下贱的血脉,怎比得女婿英雄豪迈?真是气死我了,两兄妹都如此看重一介汉奴!”
皇后垂了下眼睑。
小姑的夫婿,虽然是羌贵,但已经四十好几了,好些个庶子都比小姑年长,成婚以来,小姑根本就不愿和夫婿同房,大尚臣未出现前,小姑就已经移情了多次,甚至还遣婢女悄悄给夫婿下了毒,也不知是婢女用了假药,还是妹夫确实健壮,总之毒药没起到效果,从前文太妃不顾小姑的幸福就罢了,人家也不是小姑的亲娘,但母后是小姑的亲娘,现在连陛下都有意撮合小姑改嫁大尚臣了,母后却一直不松口。
她为了劝阻小姑弑杀亲夫,可真是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