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媖和离冬见面的这天,瀛姝也终于收到了一张她盼望已久的请柬。
谏柬来自于镇原王府,想和她一见之人正是镇原王妃。
卫夫人曾说镇原王妃应该会主动往宝光殿求见,可这位王妃却一直没有显出和使臣来往交道的意愿,对方不主动,瀛姝若是主动就太过显眼了,而且她拿不准镇原王妃的想法,就算主动往见,也没有丝毫用处。
镇原王府距离未央宫不远,这里其实是姜泰未被放逐前的居处,已经空置多年,哪怕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可庭宇间尚且蕴绕着一股荒凉的气息,镇原王妃年岁尚轻,身姿高挑,可眉眼间尽露疲态,她的目光微微晃过显明寸步不离瀛姝左右的五皇子,不知为何竟露出了讥诮的情绪。
“外子真的还能回到上京?”这话,问得有股轻飘飘的无力感。
“王妃如果不信,便不会把我从渭台直接请来这里了吧?”瀛姝看着女子眉间的悒色,反问道。
王妃似不喜被人这样盯着瞧,微微侧过面孔:“我曾见过左副使的兄长,我还曾苦劝过外子,莫信东豫密使的巧舌如簧,可外子执意说服了君父,派遣我的父亲领军驰援蜀州,如果有我父亲督守上京,姜泰他休想……”
姜泰夺位,也只不过晚上一年罢了,但这话,瀛姝却不能讲出口。
“因此王妃认为镇原王已经一败涂地。”
“他若尚在上京,还有反击之力,可他竟然仍然相信东豫一朝,不仅没有听我的谏言杀掉王节,居然还随王节前往建康,我虽然是女子,可也明白东豫不容六部占据大江以北,和议建交,无非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恢复国力罢了。”
“王妃这样说……”南次刚开口。
就被镇原王妃一声嗤笑打断了。
“鬼宿君,我的家族,曾掌谍报,我知道鬼宿君其实一直远离你们东豫皇族的夺储之争,直至左副使入宫,你才一改原本的态度,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相争,我现在懒得揭穿你。”
南次微挑起眉:“是懒得揭穿,还是根本知之不详?”
“姜泰是我的仇敌,在我眼里,东豫的皇帝也为姜泰的帮凶,临沂王氏上献了王节为东豫皇帝的一把尖刀,你鬼宿君,为的无非是儿女情长,左副使想争,你便争。”王妃讥诮的神色更浓:“我顶瞧不上的男子,就是以儿女情长为重的男子,我不怕把话放在此处,如果你鬼宿君真夺得了东豫的帝位,你就只能成为帝座之上的一具摆设,只要左副使被暗杀于内廷,东豫必亡,不过东豫的皇帝应该不会将江山社稷交给你,如果交给你,你和左副使的缘份就必须斩断。”
南次的眉头蹙紧了。
“王妃分明也是重情之人。”瀛姝微笑道。
“我是。”镇原王妃垂下了眼帘:“外子若亡,我必不会独活,我是女子,却已经嫁入了帝王家,我爱慕之人,跟姜泰本为水火不容,我不想争权,却必然得争,左副使,你的家族,你的兄长,乃至于给予你十分信重的东豫帝君,都是我的死仇,可现在不是我们决一生死的时候,我想让外子安全归来上京,哪怕他并不适合乱争之世,适合权争这样的战场,但这就是他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她的宿命是爱慕上了一个不能把她放在首重的男子,她明知道他会为了太多的人事,舍弃和她之间的长相厮守,无论他是帝王,还是阶下囚,他的谋算,都永远不会为了他们的安惬欢愉,可她仍然义无反顾,选择了这种永居次要的,必须不断妥协,不断成全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生活。
她的心里有怨气。
她仇恨东豫,她甚至也想过,一了百了两败俱损。
可是当她窥见了他的生机,仍然还是无法做到心如铁石。
“市井里,那些有北部谍间意图趁机谋害外子的传言,是左副使安排你东豫的谍间有意散布的吧?”
“东豫在上京没有谍间。”这句明晃晃的谎话,瀛姝也说得不具半点真诚。
镇原王妃轻轻一笑:“这话,做为外使的确不能承认。”
她又晃了南闪一眼,目光停在了瀛姝舒朗的眉心,年华正好的女子,不曾为情所困,于是就算听了她刚才那番刺耳的“预言”,神色间依然不显愁郁担忧,这是个劲敌,如果日后她真能够立足东豫,叱咤朝堂,哪怕是站在东豫未来君帝的左右,也绝对不容小觑,大汉国的命运堪忧,可笑的是姜泰,甚至就连她的丈夫,居然都相信了姜高帆那奸侫小人的建言,认定神元殿君才能够带携大汉国的国运,若想称霸天下,必然先要执握神元殿君这杆旗帜。
生生的,把大汉国逼到了只能和东豫协作的地步。
得不偿失,必然成为这一步棋的后果。
“我知道东豫的谍间署,一直为心宿君掌管,这些年,无论我冉家花耗多少心力,从来没有查获过东豫的暗探,如此,左副使若真铁了心的要辅佐扶持鬼宿君,对大汉国而言兴许反而是件好事了。”
“王妃现在,似乎不应关心我朝的内政吧?”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怎么做?”
瀛姝相信冉王妃能作冉家的主。
北汉冉氏部,本是羌部的一支盟部,冉氏部甚至曾经一度被推举为羌部汗王,至姜氏部受到了匈奴部的支援,扩充了实力,冉氏部才自愿让交汗位,北汉的太尊当时为幼子求娶冉部嫡女,分明就是铁心要扶持姜漠登位,冉王妃做为这桩姻缘的重要纽带,她虽然已经出嫁,可在冉氏部必定也具有极其重要的份量。
现如今姜漠尚在建康,虽然冉王妃刚才的话,显明她曾经劝阻过姜漠听令出使,但姜漠做出以身涉险、孤注一掷的决断,必然会先和冉氏部的家主也即他的岳丈商量,这些时日以来,变故迭发,冉氏部却摁兵不动,分明是听从了冉王妃的主张。
可现在,冉王妃要保姜漠平安归来,不管对大豫有多大的敌意,也只能选作和大豫联手。
瀛姝公然在渭台,对北汉的大众宣告镇原王必会平安归国,其实就是当众给冉氏部一个承诺。
只要冉氏部还没有放弃姜漠,他们别无选择。
瀛姝当然也早就知道了,北汉的谍间机构是由冉部家主掌管,姜泰此时夺权不久,他还来不及建立听令于他的谍间署取代冉氏部所控的谍间暗探。
有的事情,她需要假手于人,冉氏部就是她务必争取的帮手。
瀛姝轻声说了她的计划。
“我希望,尽快动手,至迟不能拖到岁祈式结束前。”瀛姝道。
冉王妃轻轻颔首:“我这就去安排,我这个地方,可暂时借左副使和鬼宿君一用,有些话,在宝光殿和在使驿都不便说,倒是我这里,确保不会有隔墙之耳。”
冉王妃先起身离开,也带走了她的两个婢女,这两个婢女显然都是王妃的心腹,尤其是其中一个看上去身材格外瘦小的,她分明有些不解,服侍着冉王妃回到厅堂,待王妃嘱咐了别的侍女分头去传召僚属后,才轻声问:“王妃怎能肯定鬼宿君急着要和左副使谈话?”
“我早前针对司空南次的一番话,王五娘听了没上心,却是让司空南次的心里积存了阴影,我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在意的不是权位,他决意权争,无非是为了跟王五娘并肩更进,他不能接受的事是,会错失意中人,他因我的一针见血,焦虑不已,似乎在这时和王五娘商量,得几句宽心的话,一点作用都没有,可他有话想问王五娘,是逃不过我这双眼睛的。”
“奴婢不解王妃为何要跟他们二人说那番话。”
“是未雨绸缪,司空南次想要成为东豫的皇帝,他就必须放弃王五娘,我倒是乐见他能和王五娘修成正果,只做一双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如此我们大汉国少了一个劲敌,才合乎殿下的心愿。”
话说到这儿,冉王妃又露疲态。
如果不是镇原王府已经没了退路,她其实也想劝他退舍权位,远归昆仑虚,哪怕她其实并不是他愿意长相厮守的人,哪怕他的身边,将来也许会出现另一个兴好相投的女子,可他能够真正平安,能够去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那样于他和她而言,日子总归比现在安惬。
“既是如此,王妃何不趁此时机,斩草除根?”
“在我的心里,终是殿下的安危更加重要。”冉王妃长叹:“这次两位皇子出使,东豫皇帝却把节制谍间的权力直接交给了王五娘,东豫皇帝对王五娘的重视恐怕还胜过了我们的预见,王五娘如果在上京发生闪失,东豫皇帝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甚至于如果司空南次有朝一日真能继承东豫的皇位,他的皇后绝不会是王五娘,王五娘也必不会为司空南次的后宫,如今东豫的皇子中,无论王五娘婚配哪一个,以她的才干,不难掌控实权,不为皇后,做为亲王府的主母,她一样会成为司空南次的助力。
所以啊,我最希望的是司空南次能痴情到底,宁舍帝位,只求携王五娘远离东豫的朝堂,我先给予了司空南次告诫,他心里有了准备,当作抉择时,才不至于因为猝不及防不能考虑清楚。”
“这世上,真的有为了儿女私情舍弃权椅宝座的痴情郎么?”
“确是寥寥无几的。”冉王妃又露出一丝讥笑来:“便连我,身为女子,当初不也为了部族的利益毫不犹豫就选择了为储君妃么?我啊,那时何尝不是情窦未开,是嫁入了皇室,才与殿下日久生情。
不过司空南次一贯就不具夺储的实力,他非嫡非长,没有母族之势作为依傍,论才干,不如司空月狐远矣,他要是想争储位,他的王妃就不能出身于已经没落的临沂王氏,他这是知难而上,或许还真是寥寥无几之一的痴情郎。”
盛夏之季,金罂艳丽如火,半树花枝斜斜伸展在凉亭外,尚有碧叶相衬着,婀娜娇美,但看在南次的眼中,却觉轻挑得极尽浮躁,茶水并未放凉,他却灌了大半盏入喉,满腔的话,不知先讲哪一句,入北汉已有不短的时日了,似才不耐这里闷热压抑得仅人烦郁的炎夏,他甚至不想继续留在镇原王府,可是现在,他又能带瀛姝走去哪里呢?
“镇原王妃的话,南次不必放在心上,我不会有任何动摇,虽然刚重生时,我的确说过必争权位的话,但情势已经有了变化,我们并不是没有的路选择。”
南次决意夺储,是因为她,这话镇原王妃没有说错,可镇原王妃看错了她,她最在意的从来不是权位,她要争权,从来都是为了保护她在意的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手握实权,可为了南次的心愿,她也可以选择另一条更加坎坷的路,她已经有契机,她成了大豫前所未有的尚书郎,后位已经不是她护己护人的唯一摆选择。
可南次现在担心的,并不是日后即将面对的抉择。
“瀛姝,你出使北汉的决定,和司空月狐是否有关?”南次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瀛姝想要否定,可她仍然无法欺瞒南次,她没有回答,其实已经默认了。
“为什么?”南次沉声问:“刚才镇原王妃的话,分明已经笃定我朝并无和北汉建交之诚,你没有否认,你知道这回随殿君出使必然面对险象环生,你为什么甘被司空月狐利用?”
“我不是被他利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司空月狐会从中获益,而是为了大豫的社稷,只有大豫的江山得保,我们才有可能自保,南次你应当知道前生时,就在明年即将会生什么祸劫,是,我们都重生了,我们会想尽办法阻止阿伯亲征,可万一北汉兵逼蜀州,益州岌岌可危,贺执这个守将根本靠不住,司空月狐所率的中军又必须先保襄阳,防范北赵趁火打劫,陛下若不亲征,还有什么办法能确保逼退北汉?!”
“你就真的,一点不介意司空月狐是害杀你的元凶?”
“比起父亲遇难,比起长乐夭折,比起丹媖他们皆被我连累失去了性命,还有你,你受到的那些折磨殃难,我的确不那么怨恨司空月狐,至少他不是逼我父亲战死僵场的人,更不是害死长乐和丹媖的人,如果今生不跟他为敌,白媖、玄媖他们也不会被我连累,南次,站上权场的人,不会寄望对手心慈手软,就算我前生真是死于司空月狐之手,我愿赌服输。”
“但现在我要夺储……”
“他不会残害自己的手足。”瀛姝只不过陈述事实,言辞中不带任何情绪:“他杀璇儿,是因璇儿是司空北辰之子,他对司空北辰有怨气理所应当,他既决意逼宫夺位,自然要斩草除根,而我……更加是他必须铲除的绊脚石,南次你应该清楚,手足相残,引得皇族自相残杀的人元凶是司空北辰,不是司空月狐,是司空北辰一步步把司空月狐逼出了野心。
从我伪造圣旨,执政掌权那天起,就已经成为了司空月狐夺位之途所必须铲除的敌人,我不是他的对手,力拙身死,其实是必然的结果。
南次你更不是司空北辰,哪怕有志争储,你不会先冲自己的手足兄弟举起屠刀,你和司空月狐不成为你死我活的仇敌,我们与司空月狐之间,无论胜负如何,均有退路。”
因此,从始至终,瀛姝你都没想过和司空月狐为敌吧?
可怎么办呢?我放不下,我始终放不下,我不会饶恕害死你的凶手,我既不能放过司空北辰,我也放不过司空月狐。
这是我心中放不下的遗恨,我不想一直站在你的身后,我必须站在你的身前,只要有我在一日,就绝不允许他人有丝毫伤害你的机会。
我现在,可能还做不到让你放心的依托。
但我一定成为更加强大的人,无论将付出任何代价。
瀛姝,我会查清楚司空月狐是否杀害你的元凶,如果他是,我不容许他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