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圣人提及安南,尤世威连忙说道:“启奏陛下,臣在入宫之前,便得到了捷报,李化鲸一部,已经攻入交州府东关县,逆贼郑氏畏罪举族自焚,其国君主已经在进京请罪的路上了。”
徐梁明显松了一口气,说道:“当初以为安南弹丸之地,两三个月即可踏平,还指望着冬季打到南部去,结果竟然拖了那么久。”
尤世威颔首认错。
当初总参谋部对于安南的作战计划,其实是非常看好的,而且战争的发展,也与总参的预料几乎一致。
李化鲸与狼将方面两面夹击,海上和陆地,在南方的割据势力也开始趁火打劫,让郑氏陷入了四战之地。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郑氏却表现出了极其顽强的抵抗精神。而郑氏在安南持国已久,百姓们都倾向于帮助郑氏,加上成祖时期,百姓对明军的印象非常糟糕,故而他们在全力抵抗大明军队的行动,甚至出现了自发抵抗大明的义军。
李化鲸所在的西路军,因为地势高,居民少,遇到的反抗少,倒算是还可以接受。
而郎君进军的方向面对是安南的平原地区,是安南国的产量地,人口稠密,甚至狼兵方向,自己连大营都差点守不住。
幸亏总参在派遣军队时,派遣了足够的火铳兵助阵,这才没有失守,丢了大明天兵的威风。
安南北部的冬季与广西气候非常相似,大约在十度左右,虽然不足以冻死人,但是仍然需要补充冬天穿的棉衣。
这也足够让后勤部焦头烂额一阵子,尤其是对李化鲸的补充尤其困难,让李化鲸这位从山东来的名将心里直冒冷汗,最终还是靠着自己的威严以及严格的军事纪律,强撑了过来。
“灭国之战,不可轻启,有了安南的前车之鉴,臣觉得东瀛,还是以蚕食为主才好。”尤其是这才将问题,重新引导回了东瀛方面。
徐梁思索了一番之后说道:“非但是东瀛,但凡是有宗庙、礼法、礼乐的国家,大多有了宗族、种族、家国之念,这种国家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臣遵命!”尤其是应声道。
报纸上在争论了许久是否可以使用异族阉人到什么人算是什么人之后,话题已经拓展到了如何区别家国和部落里。
这个问题的结果,最终也将导向一个新的定义,那就是什么算作“人”?
朝堂和民间一番大讨论,最终达到的主流认识是,有礼乐宗庙文法者为国,其治下之民为人,有礼乐而无文法者,为蛮夷之国,其民为蛮夷,虽为人,然需要王道教化;无礼法,无宗庙,我礼乐之国,为部落,连蛮夷都不如,其民为非人。
安南也好,东瀛也罢,都是礼乐自成一体,虽然大多借鉴了华夏,但人家也都是文法俱全的国家。而面和背面的蒙古人,因为与大明多年征战,早就礼崩乐坏,看不到任何汉化过的痕迹,所以被认定蛮夷属国。
“魏鹰那边儿进展如何?”徐梁开口问道。
尤世威道:“魏鹰在基地建设上进度喜人,不过总参谋部认为朝鲜驻军很难承担重大军事任务。”
“是想调动近卫军去东瀛作战么?”徐梁问道。
如今三个近卫军各有驻防区域。近卫第一军被分成师、营级单位,北自天津,南至福建,沿海诸省都是他们的的防御范围。近卫第二军负责整个辽宁以北作战,那边地阔人稀,攻防范围也到了极限。
近卫第三军负责京畿防御,因为北伐战略的展开,已经越来越往宣府、大同方向调派,势必抽不出人马前往东瀛。
尤世威知道皇帝误解了,连忙道:“三大主力近卫军再难调往东瀛。职部等以为,在东瀛,我军应当回避直接参战,最好的办法是为倒幕诸藩提供武器,制造分歧,最终让东瀛重新陷入战国征战之中。”
徐梁点了点头:“如今力所不逮,也只能如此了。”
“正是,”尤世威继续道,“总参还有一份乡勇训练计划。尽快完成沿海诸省的乡勇制度,加强巡检司战斗力,好让近卫第一军从驻防中脱身,无论是派往北面或是安南,都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徐梁突然灵光一闪,道:“尤督,田忌赛马故伎尚能用否?”
“田忌赛马?”尤世威一愣。
——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牺牲局部劣势以制造压制兴优势,最终获取全局胜利,这是孙膑的核心战略思想。
如今将骁勇能战的第一军放在沿海驻防,只为了对付一些不服王化的海盗,这正是被人下驷牵绊了我方的上驷。
“换个角度想想,朝鲜兵不堪战,是我军的下驷,而东瀛久战之兵足堪中驷。以下驷与彼中驷既然不智,为何不能将朝鲜兵调入鲁、浙、闽诸地进行防卫,而以近卫第一军这等上驷调往东瀛呢?”
尤世威错愕地望向皇帝陛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辞。
徐梁其实并不相信海盗还能形成气候。
东瀛统一之后,幕府对民众、武士的控制力度都在加强,各藩大名对自己的藩士也愈发看重,所以战国时代野武士、浪人大规模为中国海盗打工的社会环境已经消失了。
没有了朝鲜、东瀛两大兵员,加上皇明海军的日益扩张,哪里还有能够威胁大陆的海盗呢?充其量就是走私罢了。
然而民族就如人一样,总是会因为过去的痛楚而对某些事过分警惕。
嘉靖时候的沿海倭乱实在给大明蒙上了一层阴影,没有第一军沿海驻扎似乎就没了安全感。对此徐梁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你们害怕,那就满足你们的心理需要,调一只战斗力极弱的部队过来,反正军营相对独立,制服也都一样,老百姓又不知道朝鲜兵不堪一战。
然而徐梁终究还是忽略了这个时代地域保守性。
即便是外省人都会遭到抵触,何况朝鲜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外国。
“陛下,我朝子弟还在苦寒之地浴血奋战,而朝鲜兵竟然可驻留国内繁华之地,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尤世威虽然口吻平淡,但内中的不赞同已经写在了脸上。
徐梁一愣,道:“云南在两宋时还是大理外邦,如今却是大明毋庸置疑的国土。有人会觉得滇兵是外国兵么?朝鲜不也一个道理么?”
“陛下,或许日后朝鲜也如云南一样归附王化,与中国一体,然而今日朝鲜仍旧是外邦藩属,臣职责所在,断不能附议!”尤世威心中坚决。暗暗咬牙:陛下于我有重生再造之恩,若是今日陛下不能从谏,我也只能一死相报了!
徐梁只是灵机一动而已,见尤世威浑身战栗,只是叹了口气,道:“像你们这般存了如此之深的成见。朝鲜何日才能与我中国彻底融为一体?罢了,你们陆军参谋总部自己拿方案出来,反正每年的新兵就这么多,北伐是绝对不能放缓的。”
北伐打的是物资和后勤,国库在这上面流水一般的洒钞票下去,开始的确让朝中文臣难以接受。尤其黄淮方面的拨款都因此受到了影响,内阁更加认为这是劳民伤财的错误决策。然而在徐梁治国三年年中之后,北伐带来的巨大政治、民生、经济收益开始显现出来。
越来越多的商路受到北伐的刺激而开通,山西、陕西、甘肃、京西等地的百姓因此而渐渐摆脱了对土地和农作物的依赖。
降低了小冰河天候对民生的影响。地方官员们发现农民改行之后,融入工商、运输等行业,生活明显比在地里刨食富足得多。
在经济活动向北、向西延伸的同时,南方的茶叶、棉布、丝绸让晋陕甘的市场上格外繁荣,因此换回了大量的蒙古人的羊皮、羊肉,使得蒙古牧民在经济生活上对大明形成依赖,也学会了等价交换诚实守信的文明原则。
与大明有血仇的蒙古人都开始不自觉地放下了敌对立场,原本就跟汉人站在一起的甘陕回回们更是紧密团结在地方团练周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在明军还没有收复哈密卫的时候,棉花种植已经先一步前往了西域。这里日照充沛。土质适合,收获季节还不用担心雨水捣乱,正是种植棉花的好地方。西域边民一旦种植了这些经济作物,自然对大明形成了更强烈的生活依赖。
说到底,棉花是不能当饭吃的。
更不用说因为商路疏通之后带来道路修葺、桥梁搭建等基础建设的提升。
正是看到了这些好处,大明文臣才由最初的死命抗拒变成了如今的欲拒还迎。
大明国库看似为了北伐而大量失血。但实际上收获的各种利益,尤其是稳固西北边疆、各民族汉化,却不是几张钞票能够衡量的。
尤世威何尝看不到这点,所以无论如何缺兵,都不可能将北伐停下来。否则秦军、陇军、前线骑兵军等前线主力军非但不答应,就是地方守牧官员也不愿意看到自己苦心治理的州县从贫瘠而繁荣,继而又回归于萧条。
这种天怒人怨的事,尤世威当然不肯干。
就算尤世威要干,总参谋部也不肯答应。
当整条利益链形成的时候,看似无关的海军都不会同意贸然放缓北伐进度。因为大量粮食是通过海运和航运输送到大明的缺粮地区,如果朝廷停止西北边的“烧粮”行为,在这条利益链上的人又该如何生活?
尤世威从武英殿出来,只觉得今年的春天再没有往年那般凉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