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就在这彼此的遥敬中渐渐升温、发酵、热烈。
书生们开始天南海北的侃大山,有聊文章的、有聊汉廷的、有聊大势的、有聊山川地理的、有聊风土人情的,不一而足。
学馆众人对田瑭的才学很感兴趣,一边灌他的酒,一边逼问他的师承。
田瑭左支右绌,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能破罐子破摔,希望转移注意力:“我的文章水平不过尔尔,其实我更擅长物理。”
“无理?”国渊一头雾水,“你现在就挺无理的!”
“是物理!物体的物!道理的理!”田瑭感觉自己不是无理,而是无力。
“物理是什么?”国渊一下没反应过来,不过汉语的强大此时便显现出来了,不光后世的人能读懂古代的文字,古代的人也能理解后世的词汇,“你当然懂物理,不然你怎么是考工右丞呢。不过在醉仙楼不能谈物理,我们今天就只谈文章!”
这便彻底堵住了田瑭的后路,无论如何,今天是不可能轻易脱身了。
国渊还要再敬田瑭,顺便怂恿大家轮流上,企图用酒击破田瑭最后的防线。
忽而,喧闹声中传来低吟,原本细不可闻,随着这低吟慢慢变成吟诵,店内也慢慢安静下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循声望去,一位角落里的书生伏在几上,撑着头,忽明忽暗的油灯照不清他的脸。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吐字虽然还算清晰,但已经稍微有些大舌头了。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首念完,书生自顾自的笑了笑,又伸手去摸酒坛。
田瑭记得这是《淇奥》,出自《诗经·卫风》。这是一首赞歌。先秦时代,正是民族不断凝聚走向统一的时代,人们希望和平、富裕的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人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圣君贤相、能臣良将身上。赞美他们,实际上是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名臣贤相也就盛世才有,如今天下大乱,当权的都是虎豹豺狼!”一名书生大咧咧嚷道。
“就是!想那光武中兴、明章之治时,天下安平,百姓殷富。我等真是错生于世!”另一名书生附和。
“天子蒙羞,社稷蒙尘。不想我朝,又要出一个王莽!”旁边有人哀叹一声。
“治乱兴衰本是常事,吉凶祸福也是常理。唯一苦的,只是百姓。”店内书生你一言我一语,既言家国天下事,又叹爱恨世间情。
田瑭觉得,这醉仙楼的酒、文、人三宝还真是名副其实,以酒引人、以人作文、以文助酒!此等妙处,神仙也会醉在这里吧!
管宁显然很喜欢这里,乱糟糟的议论之中,管宁摇晃着站起身子,吟诵起了《哀二世赋》。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谷害兮谽谺……”声音婉转低沉,兼具抑扬顿挫的音律之美,竟穿透了议论之声,送到众人耳中。
《哀二世赋》是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所作,当年他侍从汉武帝过宜春宫时途经秦二世墓,有感于秦朝灭亡的历史,因而创作了此赋。
店内又静下来,大家侧耳倾听。
待吟诵至“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时,店内众人皆唏嘘不已,颇有感同身受之意。
几名书生郁闷地抄起酒坛就灌,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排遣心中愤懑。
“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情感终于由可叹、可怜转为可悲。
一首吟罢,满座皆静。这篇赋虽然在场者无有不晓,但管宁的低沉而洪亮的声音颇能引起听者的强烈共鸣。
此时汉庭将倾,一介书生虽有报国之志,奈何朝中已被董卓把持,清白之人岂愿同流合污?
换个角度想,若不是因为公孙度要裂土自立,岂会有此次的解除宵禁?若不是解除宵禁,众人又岂会于此时一起重温此赋?如此因果,真是莫大讽刺。
众人还在回味,管宁已坐下继续喝酒。
田瑭看过去,见他神色依旧坚毅,知道这位管先生虽终身未仕,却还是心系天下之人。
国渊站起来,拍了拍手掌:“诸位莫要如此消沉!焉知天下豪杰不能有人力挽狂澜?”
“我等避祸辽东,说句不中听的话,本就是落魄苟活之人,实在不配谈什么豪情。”场中有人低声说了一句。
“只要心怀天下,大好男儿岂会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国渊一声大喝,“我朝光武帝,九岁丧父,成为平民;二十八岁宛城起兵,立‘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为志;二十九岁灭地皇,三十一岁元建武;往后励精图治,一统天下,始有光武中兴!”
国渊说得激动:“此次冬去春来,我便要踏上归途,去这乱世之中闯荡一番!”
店内顿时一片喝彩,众书生都为他的豪气所折服。
“子尼好气魄!”管宁击掌而和。
不过这话听在国渊耳中,倒是一番别样滋味。这位管幼安已立志终身不仕,只愿隐于乡间结芦办学,却鼓励自己去趟这乱世。
想到此处,却又豪气顿生。别人去不去他管不着,国子尼堂堂七尺男儿,岂可一世隐姓埋名!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国渊一脚踏在矮几上,口中吟诵出司马相如的名篇《上林赋》!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
《上林赋》是一篇规模宏大、辞汇丰富、描绘尽致、渲染淋漓,而且,篇幅巨长的赋。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
田瑭也曾动过背诵的心思,奈何其中生字太多,读了几遍也就罢了。
“于是乎鲛龙赤螭,??渐离,鰅鳙鳍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伙……”
听国渊吟诵得抑扬顿挫,田瑭倒是发现了自己读时没有发现的美感。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
虽然有美感,但是脱离了注释,田瑭连一半都理解不了。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
良久之后,待到“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见教,谨受命矣。”田瑭知道结束了。
店内喝彩声此起彼伏,众人皆为赋中上林苑的盛大气象和武帝雄姿所折服。
卫青、霍去病逐匈奴于漠北数千里,这是汉帝国最耀眼的功绩;张骞凿通西域,开辟河西走廊,这也是汉民族最辉煌的时刻。
国渊见大家的情绪都被带起,心满意足的拱手四方,然后竟然看向了田瑭!
只有田瑭知道,此时的上林苑,已成为了董卓和他西凉军队的淫乐场所。
不过这样的现实怎能告知这些正沉醉于汉帝国富庶、繁荣、气势充溢、信心十足迷梦之中的读书人呢?
也罢,不如将这迷梦做的更久一些、更深一些吧!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田瑭举起酒坛,畅饮一口后环敬四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待这四句出口,现场顿时从刚才喝彩的喧闹之中安静下来。管宁凝神看来,静心听着,国渊惊讶的把嘴张的老大。
还有书生在急急问身边人,应该是漏听了前面的句子,不过暂时没有人理他。
想想也是,这可是诗仙李白的千古名句。
田瑭却不继续念了,而是带着稍微踉跄的脚步,提着酒坛要去和众人畅饮。
听文岂能听一半!何况前几句已经是气象万千的雄文!国渊一把拉住田瑭,管宁则夺下了他手中酒坛。
众书生也是急急的要他继续。
看众人从劝他酒到禁他酒,田瑭不禁莞尔。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管夫子、国子尼,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原文中的“岑夫子,丹丘生”当然不能用,田瑭灵机一动改为了“管夫子、国子尼”,正好指代刚刚吟了赋的两位。
管宁和国渊听了,眼中满是惊喜,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篇注定千古传诵的文章中,这是何等的荣耀!念及此处,竟和着田瑭的语调,拍起了手。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更多的人体会出田瑭此文的不同凡响,开始发出低低的惊呼。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陈王指代曹植,虽然曹植现在还没出生,不过管他呢,一时也想不出类似的典故不是?
田瑭深吸一口气,声情并茂的诵出最后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关键的一句,当然要重复一次,这是音律的需要,更是情绪的需要。田瑭气沉丹田,重复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店内静得出奇,只微微听见口水吞咽的声音。
“谁来与我同销万古愁!”对于分寸和气氛的把握,田瑭早就驾轻就熟,这是跟着老书记学来的本事。
哗啦一声,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在下房县田文佐,今日得与众位相会,实乃幸事。区区不才,先干为敬!”田瑭摇晃着手中的酒坛,一仰脖子,底朝天。
没有人关心田瑭酒坛中到底还剩多少酒,这种小事在如此激昂的气氛面前,已经不值一提了。
“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尔同销万古愁!”
众人纷纷附和,声振屋瓦,意满襄平。
田瑭的愁谈不上万古,却是地地道道的千古。这破诗,又是“高堂明镜悲白发”,又是“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自己也是嘴贱,硬生生勾引出伤心事!
也不知家人现在如何了,悲痛是否依旧难消,遇人能否重拾微笑?罢了,随遇而安吧。
想到随遇而安,田瑭想起另一件事。自己不是遇到“若夕”了么,今天被这帮家伙纠缠一天,都没空去找公孙康要人。
一个小娘子,被人当成了礼物,无论如何自己也该救她于水火!明天就亲自登门,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