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田瑭所描述的,不过是一个大家司空见惯的现象,多少年来,大家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但从来没人认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再说这雪。”田瑭转身跑到堂外抓了一个雪球,然后说,“诸位看好。”
田瑭把雪球扔向了程质,程质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被砸中脑袋。
学生们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在程质起身责问之前,田瑭压了压手,说道:“把雪揉在一起,便可以轻松扔出去。在我手中这不过是个玩具,在高手手中,说不定就是杀人的武器。”
“谁能把一片雪花扔出去?”田瑭环视一周,“换个问题,为什么雪球是径直往地面上落的,而雪花是在空中飞舞的?谁知道?”
程质没想到自己挨了一下还挨出道理来了,一边揩头发上融化的雪水,一边想着田瑭的问题,但他显然答不上来。
又是一个很常见,却没人思考过的现象,堂中又安静下来,连轻微的咳嗽声都停止了。
“再说这雪。诸位一定深有体会,下雪的时候往往没有雪过天晴、积雪融化时冷。明明应该没太阳时冷,有太阳时暖,为什么雪天却正好相反呢?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堂中学生先是纷纷摇头,然后又默不作声,诸位先生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再说这雪。我相信一定有人注意到了,每到夜晚,一样的月亮,地上有积雪时大地会比没有积雪时亮。这又是为什么,谁知道?”
堂中愈发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很惊讶,这雪花中,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学问!
“还说这雪。不知有谁注意到,雪地里会比一般的环境中更安静。”
学生们已经默认田瑭的问题都是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都闭嘴不言,甚至不少学生已经跟不上田瑭的节奏了。
不过也有不少学生在认真聆听,仔细体会。
“我知道,每次我起夜上茅厕时,邻居家狗都会叫,地上没雪时,声音特别大,下了雪之后,声音就小了很多。”一名徒弟答道。
“你家不用尿壶啊!”不知是谁打趣,堂中众人都笑了起来。
“你是个有心人!”田瑭指向刚刚发言的徒弟,“没错,就是这么一个现象。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堂中又安静下来,玩笑归玩笑,这些问题确实超出了他们所学,甚至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没有一人可以回答。
“先生,这些问题我们闻所未闻,不知学会了有何用处?”一名徒弟奓着胆子提问。
“问得好!”田瑭笑眯眯的点头,仿佛他就是在等人提出这个问题一样,“搞清楚了为什么雪球是落,而雪花是飘,就能搞清楚什么样的箭矢可以射得更远!搞清楚了为什么雪夜比没有雪的夜晚亮,就能搞清楚为什么军队雪夜行军时会疲劳眼花!搞清楚了为什么雪地比普通环境安静,就能搞清楚怎样喊话能声音更大!”
“怎样喊话声音更大?”有徒弟提问。
“像这样。”田瑭把双手放在嘴前吹着,做喇叭状,“这样说话,声音会变大,是不是?”
“先生说的这些现象我们都曾见到,但其中缘由却未想过,先生可否教我们?”有徒弟问道。
“这里面都有科学原理,弄明白了原理,你们就能知道为什么天会下雨打雷,为什么地能生长万物,为什么火可发光发热,为什么水又是不可或缺的。”田瑭一步步引导他们,“说白了,你们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五行相生、五行相克。”
为了吸引他们的兴趣,田瑭甚至不惜搬出了董仲舒杂糅进儒家的阴阳五行说。
“先生,你知道天为什么会打雷下雨吗?难道不是因为天神?”有徒弟提问。
“当然不是,打雷是电学的表象,下雨涉及大气循环。”田瑭说道,“当然,你们现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有学习了科学原理,才能明白这世界上的一切现象都是自然的,根本没有鬼神。”
“那,知道这些结论不就好了,比如猎人知道用木板运猎货就好了呀,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呢?”终于有徒弟问出了这个核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彻底,已经触及到了东西方文明区别的本质。
东方文明讲求学以致用,任何问题只要落到实用层面,马上就成为技术,并立刻停止深入探究,若是落不到实用层面,就会复杂化、抽象化,最终变成精致的艺术。这叫技艺文明。
西方文明恰好相反,他们的学者不关心实用,认为应用的知识都是匠人的事情,学者应该关注学问本身,在纯逻辑上对毫无实用价值的问题展开纵深追问,形成哲学,并孕育出科学。这叫哲科文明。
这个问题十分根本,必须慎重回答。
田瑭思忖再三,给了一个自认为大家能听懂的答案:“大多数人,只要知道怎么用就好了,因为使用才是实现价值的方式。然而,总需要一些人去研究原理,以便总结出其中的内在规律,发明创造出一些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
众徒弟听得入神,众先生也若有所思,但田瑭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听懂。
但汉末的儒学还没有宋朝程朱理学那么保守,更没有变成明清那种吃人的礼教。汉末的儒学还是很开放的,从徒弟的踊跃提问中就可以看出来。
田瑭很满意这一点,稍微有些遗憾的是,这群徒弟看上去都兴趣满满,但是真有悟性并且想学的人不多。
不过他并不着急,毕竟科学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和巫术也没有多少不同,都是超出他们认知的神秘事物。
起码课堂气氛还不错,至少田瑭是这么认为的。
针对于雪花的论述继续进行,虽然大家没太听懂田瑭讲述的东西,但是其中的一些问题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大家也对田瑭所说的“科学”有了粗浅的了解。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中午,雪过天晴的阳光竟然有些刺眼。
田瑭提出告辞,学馆众位先生和徒弟纷纷起身相送。这是尊师之礼,既然听了田瑭一堂课,就该有一堂课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