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到如今,关靖也不知该如何评价田瑭了。
他狡猾奸诈地叛逃蓟县,是确切无疑的,他竭尽所能地帮助无终,也是确切无疑的。
到底,帮无终筹粮是为了给他的背叛行为赎罪,还是背叛的目的就是为了帮无终筹粮?田瑭到底是一个无耻的背叛者,还是一个忍辱负重的逆行者?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据报,田瑭仍在筹粮。”一名属官回禀,言语中难掩褒奖之意,“他为无终争取来近万石粮食,几乎已将蓟县所有粮仓打扫一空。”
属官叹了口气继续说:“但蓟县也没余粮了,其收上来的秋粮必然先充官仓,刘虞岂肯将自己百姓的口粮拿出来!”
关靖摆摆手,打断了属官的汇报。
他只需要知道结果,却不想让属官把困难也说出来,因为这对人心士气不利。
“大人,听说田瑭自己出钱派人去民间买秋粮了。”属官领会了关靖的意思,连忙又给了大家一丝希望。
“这小子确实从俘虏手中搜刮到不少钱财,但现在粮贵如此,他又能买多少!”希望总是要有的,但关靖不能让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田瑭身上,“他田瑭能去民间买粮,我们如何不能去冀州买粮?”
“大人,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人轻声提醒道,“何况,金银易着人眼……”
这话如一盆冷水,将一些跃跃欲试的人浇了个透心凉!
“哼!”关靖冷哼一声,他何尝不知这事实,但总要做些什么,才不会显得那么手足无措吧!哪怕是明知做不到的呢?
稍稍缓和一些的气氛又被关靖的冷淡态度给压了回去,官衙内再一次沉寂下来。
征粮无处可征,运粮路途遥远,买粮又不现实,如此境况,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场的都是官吏,照章办事是他们的强项,可这无中生有的创造性发挥,实在难为他们了。
良久,众人即将陷入浑噩状态之时,一言如霹雳电闪而出:“与其保那些俘虏的性命,不如将他们杀了,以活百姓!”
这一句如同九幽中的恶魔低语,惊得人心神俱碎!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三个字凸显在众人心头。
人吃人!
什么样的恶鬼才会想出如此灭天理、绝人伦之策!
没有人敢接话,甚至都没有人敢喘气!
人吃人呐!
战国攻伐何其纷乱,楚汉相争何其惨烈,吃人之事确有,可有计划地吃人,骇人听闻!
没有人敢喘气,甚至连心跳都要压抑住!
“诸位勿要优柔寡断,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策,决非常之断!”那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继续说道,“新莽时,山东饥馑,人庶相食;光武时,蓟城大饥,众皆相食;和帝至桓帝八十年中,天灾人祸,人食人何其多也!灵帝时,此事尤甚,岂不闻‘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依旧没有人敢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声音变得冰冷,丝毫不带感情色彩,“为今之计,断臂求生乃唯一之策!”
“此事……”关靖勉强稳住心神,却也只是喃喃,不能多言。
这样的事情,自然发生的尚要力阻,何况是主动选择?
敢下此令者,生前必定遭世人唾骂诅咒,生后也必将遗臭万年。
“大人仁慈,难作决断。”那人终于走到最前,向关靖抱拳,“在下愿代为之!”
关靖盯着眼前这人,脑中百般思绪,心中万般滋味。
他曾器重过此人,认为他敢想敢干,又饱读诗书,是个可造之才,便任他为无终令。
但他心术不正,虽做出不少政绩,却也没少谋取私利。又兼教子无方,任其胡作非为却百般袒护。
这也是无终官场一片乌烟瘴气的重要原因。
所以关靖借着他被鲜卑人打伤不能理事的由头,罢了他的无终令。
“大人宜早做决断。”吴良抱着拳,腰弯得更低了。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当初用他,便是看中了他的做事能力,现在重新用他,更是看中他的做事能力!
至于私德如何,会带来多少麻烦,都没有渡过眼前的危机重要。
需要这样有魄力、有胆量、有手段,可以快刀斩乱麻的人!
反正他的名声已经坏透了,让他背负千秋骂名,也算是理所当然。
“吴良!”关靖哑着嗓子,“你为无终令!”
“谢过大人。”吴良紧接着关靖的话音,一躬到底,“在下必定不负所托!”
旁边,现任的无终令瞠目结舌,想要说话,想想还是闭上了嘴,没敢跳出来反对。
因为吴良是个小人,他可以舍弃万世之名,而自己做不到他那样地不顾人伦底线。
“我有三策,可安无终。”吴良直起腰来,转身对着众人,全不管他们的惊愕表情,“其一,组织俘虏抢收秋粮,许其自填肚腹,余粮救助其他俘虏。”
“不可!”当即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这些人都是饿极的刁民,严加看管尚且暴动不止,何况任其散去!稍不留神便是死灰复燃,黄巾之乱再现幽州!”
“谬论!”吴良毫不客气地给反对的声音下了定义,“给他们吃饭的机会,岂有再反之礼!”
“这些人放出去,可未必会去收粮,说不定会劫掠我幽州百姓!”
“百姓交不上粮来,和这些俘虏何异!”
这一番冰冷的言语封住了反对者的嘴,连城外百姓的死活都不顾了,还能如何反驳?
吴良扫视一圈众人,以决绝的口气说道:“其二,效仿武帝算缗告缗之策,查抄无终大户富户之家,收其粮食、缴其钱财、散其门客,以飨百姓、以资府库、以充军需。”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感觉脖颈发凉,寒由心生。
无需深想,这一策既然能在当年支撑住了连年的对匈奴战争,也必能稍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但!这会导致什么?吴良又会从中做些什么?众人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没人能说得清楚。
未等有人反驳,吴良继续说道:“其三,凡年老体弱的俘虏,全部押进城来!”
押进城来干嘛?吴良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
做成粮食!
言尽于此,众人闻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连关靖都头皮发麻,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