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和租住在北市的一个大杂院内,他曾经睹物思人的照片已经在文革中被尽数毁掉,他本就比吴晨敏年长几岁,如今垂垂老矣,那些思念已经被时间淡去,记忆中如花的笑颜也凋落枯萎,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执念和隐藏的期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政府补发了张守和多年的工资,所以如今生活不算困苦,只是孤寂。
当政府外商接待人员通过层层关系找到张守和的住处,当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老年吴成敏站在张守和的面前,所有的记忆犹如尘封的冰川瞬间融化,一静一动间犹如山川破碎,日月崩塌。
“小敏?你们....”
张守和又把目光放到周冷身后的张瑞文身上,那双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吴成敏,他知道那是他的儿子。
“瑞文,给你爸磕头。”
张瑞文上前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嘴里说着:“爸爸。”
张守和嘴角颤抖,眼泪簌簌的往下掉,他紧咬牙关把哽咽咽下。
“好儿子,快起来,好儿子。小敏啊,苦了你们娘俩了,苦了你们了。”
周冷那原本坚毅的面庞此刻也有泪水潸然而下,一滴滴晶莹的泪珠仿佛诉说着两人之间三十多年的思念与心酸。冷情如周冷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得不感慨对方是世间少有的好伴侣。
即便岁月已在张守和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让他变得满面风霜;即便生活的折磨早已压弯了他的脊梁,使得他的脊背日益佝偻,但那颗始终牵挂着家人的心从未改变过,他也没有像张瑞文担心的那样另娶妻子,他就这样孤独的、执着的守着记忆度过了三十多年。
张守和默默地承受苦难和折磨的侵蚀,他将那些痛苦与委屈尽数咽入腹中,从不曾向他人吐露半句怨言。而在他内心深处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妻子和孩子。他担忧着妻儿的生活状况,害怕他们会因为贫困而吃不饱、穿不暖,担心他们无法享受到应有的幸福和安宁。
张瑞文想象中的爸爸慢慢的和眼前的老人重叠,他看着父母执手相看泪眼,他空缺的父爱此刻补全,他知道有一个人哪怕不曾相见,哪怕距离万里,但是他认真的,努力的爱着他,爱他们,未曾因为苦难而遗忘,未曾因为时间而淡化,更未曾因为人性而改变。
陈旧而破败的房间里,陈列的物品尽显“寒酸”。地面坑洼不平,墙壁斑驳脱落。
三个人走进这个房间,随行而来的人则非常识趣地轻轻掩上门,悄然离开。
满腹相思说不出,只是彼此握着对方苍老的手,眼泪止不住的一直掉落。
“爸,找到你,我和妈就打算回国了,陪着你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妈一个人照顾我,以后我照顾你们两个。”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宛如一颗掉入滚烫热油锅中的水滴,瞬间打破了原本风平浪静的表象,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一直强忍着情绪的张守和,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汹涌澎湃的悲伤与思念,男人宽阔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大哭。他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愁苦全部释放出来。
周冷母子二人不禁受到感染,纷纷泪如雨下。他们三口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放声痛哭。
似乎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远远比不上那夺眶而出的滚滚热泪。每一滴泪都承载着无尽的思念、眷恋以及深深的牵挂;它们就像是一种无声却又无比动人的语言,诉说着难以言表的情感。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张守和哭的头眩晕,眼发涩,他慢慢止住哭声,他声音沙哑语气坚定的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剩下的些许日子,我好好的陪着你们,守着你们。”
“好。”
三口人在政府人员的配合下要回了吴凤月名下的小院,三口人时隔三十多年回到了最初生活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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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凤月的儿子继承了她全部的遗产,这儿子是在常军长死后两年才公布出来,孩子是吴凤月独自到美国第二年生下的,孩子取名吴晨霖,生父不详,但绝不是常军长,因为这孩子金发碧眼白皮,和常军长丝毫不沾边。
吴凤月隐瞒的非常彻底,吴家人也是在常军长死后半年才被告知吴晨霖的存在。
吴晨霖是这次中国投资之行的负责人,也是他按照母亲遗愿回国投资,否则以周冷的财力不值得被如此重视。
吴晨霖被记者采访,电视新闻头条,报纸头版,他的爱国事迹感动许多人,他的母亲被‘正名’,虽然是国军的姨太太,但心系祖国,一直支持祖国统一,为此不惜与远在台湾的丈夫决裂,吴凤月的事迹经过美化加工,最后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民国四大奇女子之一。
文革时期有些混乱,对烈士的重视不够,又因张家几个兄弟除了张守和之外都被打成走资派,所以张守义的身后事更是无人重视,改革开放后国家大力发展经济,这无人记起的墓碑还是未变。
张瑞文小心翼翼地除掉那些肆意生长在墓碑周围的杂草,他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那冰冷的墓碑,一点一点地抹去上面沉积的尘土与污垢。
一旁的张守和则默默地打开一瓶白酒,将其缓缓地洒在了墓碑前方的土地上。酒液浸润着泥土,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张守和轻轻地举起酒瓶,对着嘴抿了一小口。瞬间,一股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直冲而下,刺激得他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这辛辣不仅刺激着他的口腔和喉咙,更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呢喃的说:
“守义,你看你四嫂回来了,我儿子回来了。你去前线之前对我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至今未能完全理解,希望你选择的路于你而言重于泰山,无憾,无悔。等我死了,瑞文会替我继续给你扫墓的,哪怕世人皆忘,四哥永远记得你为国捐躯,忠义无双。”
周冷伸手摸了摸墓碑,她恍惚似乎看见了悍不畏死的少年郎,她温柔的说:“守义啊,黄泉路上别徘徊,莫等待,你来生定会顺遂平安。”
张守和抹掉眼泪语气豪迈的说:“儿子,给你叔磕头。”
张瑞文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人生适意即为之,醉死愁生君自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