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顾轻舟的医药大会如期举行。
可惜天气不太好。
从前天傍晚开始,岳城就变了天。细雨迷蒙,斜斜密密的编织着,似一张冰冷的网洒下。
初冬的寒意涌现。
五国大饭店门口,人声鼎沸。
顾轻舟的汽车到了门口,她略微整顿衣裳。
她通过汽车的玻璃窗,望着大门口的人头攒动,半晌没有推开车门。
副驾驶座,唐平副官陪同顾轻舟,他跟顾轻舟解释道:“依照您的吩咐,岳城大报纸的记者都来了。”
顾轻舟看了眼:“不止吧?”
唐平道:“少夫人,您如今是红人,附近上海南京等记者,也纷纷赶过来,怕错失新闻。”
这话不假。
顾轻舟在岳城的名望,已经慢慢渗透出去。
提到岳城军政府,大家也许不知道司二少帅的名讳和容貌,却独独很清楚这位二少夫人的生平。
顾轻舟的事迹,颇为传奇,被不少报纸和民众津津乐道。
“是吗?”顾轻舟的心,却无意中收紧。
她看着窗外。
还在下雨,天地间灰蒙蒙的,阴冷铺陈着,袖底生寒。
顾轻舟望着满满的人群,薄薄的雨丝打在车窗上,视线里越发模糊起来。
她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唐平又出声提醒她:“少夫人?”
顾轻舟似回神般。
她笑了笑,对唐平道:“唐副官,我有点紧张。”
唐平诧异不已。
少夫人是运筹帷幄的女中豪杰,多少次的危机,她都是气定神闲。
而这次,根本不算什么危机,她居然怯场了。
唐副官无法相信这是她说的话,故而转过脸来看她。
车厢里的光线很淡,顾轻舟那双似冰魄般宁静的眼底,的确有点纷乱。
“少夫人,你别担心。虽然您发的邀请函措辞激烈,可是咱们的款待很有诚意。
客房是最上等的,饮食也讲究,来得那么多名医,他们个个都很满意,目前情绪稳定,没什么怨气的。”唐平道。
承包下岳城的五国饭店接待,又在饮食上刻意求精致,特别准备了各种菜系的名菜,让每位大夫都宾至如归。
这的确抹去了他们五成的怨气,现在哪怕是不高兴,也不会当众摆脸色。
况且,这里可是岳城,军政府的地盘,大夫们无权无势,他们更是不敢嚣张了。
少夫人的担忧,在唐平在看来是很奇怪的。
没必要担心啊。
“我不是担心他们,我是担心自己不能做到最好,达不到预计的效果。”顾轻舟道。
假如没有好的效果,那么这次的医药大会,就可能沦为作秀,最终什么也改变不了。
下次在想开到这样规模的大会,就千难万难了。
越是自己擅长的领域,越是知道厉害,越是会害怕。
而其他时候,顾轻舟往往都是带着侥幸和轻松,她不怕失望的往前冲。独独在中医药这块,她格外的小心翼翼。
“少夫人医术高超,定能大获全胜。”唐平道。
顾轻舟微微笑了笑。
但愿如此吧。
“好了,下车吧。”顾轻舟道。
唐平道是。他先下车,撑起了雨伞,一把黑色油布雨伞,落下淡淡阴影。
顾轻舟推开车门。
有人眼尖,看到了她。
“是司少夫人!”
“少夫人,请问您这次举办中药大会,是想开办中医院吗?”
“少夫人,您如此大规模提及中医,否则在倒行逆施?”
镁光灯对着顾轻舟,不停的闪动,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她耳边更是充盈着各种声音,问她这次开医药大会的目的,以及是否要倒行逆施的发展中医。
在世人眼里,中医是陋习,是有志之士力主破除的陋习。
发展中医,就是在倒退。
顾轻舟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她只是默默进了五国饭店的大堂。
大堂外吵闹不想,大堂里同意嘈嘈切切。
随着清脆高跟鞋落地的声音,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到了顾轻舟。
和那封狂妄之极的挑战书不同,顾轻舟看上去很温柔。
她薄妆浅黛,一袭深灰色格子风氅,里面是月白色繁绣旗袍,头发挽成了低髻,让她更显得古朴与端庄。
顾轻舟这样子的打扮,并不过分时髦派,所以那些穿着长衫的老中医们,不算特别反感她。
年轻、温柔、端庄娴雅,这样的年轻女人,没人愿意主动和她面红耳赤。
故而有人站起来,叫了声“少夫人”,旋即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和顾轻舟打招呼。
顾轻舟一一询问对方的姓名。
“马老先生。”她也看到了曾经的熟人马冼。
马冼脸上,没了上次的戾气,笑容和煦。
“少夫人,久违久违。”马冼客气道。
“这一路还颠簸吧?”顾轻舟和他寒暄。
“还好,如今的火车方便。”马冼道。
顾轻舟点点头。
又寒暄了两句,她才继续往前走。
这么一通下来,两个小时就过去了,顾轻舟也有点口干舌燥。
她走到了饭店特意设的主席台上。
主席台上,有极亮的灯光,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
顾轻舟立在灯火之下,众众人压了压手,高声道:“诸位请坐。”
众人落座之后,顾轻舟念了她准备已久的开场词。
她的开场词比较通俗白话,这样显得平易近人。
顾轻舟可以掉书袋,高雅桀骜,可她把众人都惹恼了,这个时候越是低调通俗,越容易重新获得好感。
故而,她的开场词几经修改,如今格外通顺。
“邀请函之所以狂妄,也是求才心切,用了激将法。”顾轻舟解释。
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
大堂里也爆发出哄笑。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气氛到了这里,已经差不多缓和了,也达到了顾轻舟想要的地步。
她接下来,就说了这次开办医药大会的目的。
她刚开口说了几个字,突然有位老大夫站起身:“少夫人,您如此好的医术,能否治疗好我的病?”
说罢,他站起身,脱了自己的上衣。
大堂里的空气微寒,这位大夫约莫五十来岁,消瘦单薄,肌肤干瘪,他脱了上衣之后,胸口霍然可见一物,让满屋子的人全部站了起来。
然后看到的人,呆若木鸡。
顾轻舟也微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