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汉大呼:“你们怎么到了这里?”陆大壮一把按住他,压低声音道:“切莫高声,惊动了高丽兵!”张铁汉稳住情绪,欢喜道:“你们怎么找过来的?”陆大壮道:“再也休提!你走之后,你那阿妹找上我们,说出你的行踪。正好那姚铁锁命你打猎一夜未回,我们找个借口出来寻你。若不是靺鞨人指路,谁能寻到这个鬼地方!”黄锦鳞在一旁抱怨道:“你要讨老婆,跟兄弟们好好商议才是。一个人跟那三十个高丽兵拼命,你是要媳『妇』还是要寻死?”
张铁汉羞愧难当,说道:“我是跟阿妹好上了,却不想连累众兄弟,因此独自出来行事。如今高丽三十个人,我们兄弟也有二三十个,正好去干一仗。”屈文峰冷笑一声,说道:“干一仗,你是要我们一起死?他们饱餐两日以逸待劳,我们饿着肚子赶来,哪有力气跟他们拼杀?”张铁汉被他问住了,焦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屈文峰慢条斯理说道:“那高丽国岂能小觑?隋炀帝好大喜功,亲自帅军征讨,谁知惨败归来,连龙椅都丢了。大唐立国以来,太宗、高宗连连用武,指望扫平高丽,却是连战连败,活着回来的不足小半。面前这些高丽兵,若是硬拼起来,我们二十几条『性』命,只怕都要搭在这里。”陆大壮道:“有什么好计策,能斩他几个头目,回到营中也好免除责罚,又能玉成铁汉的大事?”屈文峰道:“我有一计,若能成功,便可全歼敌兵;若不成功,我等无一能够逃脱死命。”众人忙问是何计,屈文峰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众人商议几句,决定照计而行。
众兄弟躲在山岗上小憩一番,吃些干粮,已是傍晚。张铁汉和屈文峰对视一眼,大家便解开铠甲、扯『乱』衣裳,骑着马从山上冲下,骂骂咧咧、七零八落,一副溃不成军的样子。高丽兵见了,吓了一跳,踢翻水桶、碰倒铁锅,又跑又嚷,紧急戒备。七名军吏急忙从穹庐里跑出来,指挥兵士列成阵型,准备迎敌作战。
众兄弟一见高丽兵,假装惊恐万分,纷纷丢弃枪矛,跳下马来,跪地磕头。张铁汉撕掉一条裤腿,擎在手里,跪着朝敌阵走过去,一步一磕头。众兄弟跟在后面,连滚带爬,一步步往前蹭,更是狼狈。
高丽军吏见此情状,满脸鄙夷,高声责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张铁汉正要说话,黄锦鳞一脸媚笑,『露』出满口黄牙,谄声道:“爷爷饶命!我们是汉人,护送使者去往契丹,谁知契丹变卦,砍了使者,又率大军追杀我们。我们东逃西窜来到此地,惊扰了爷爷,求爷爷放条生路。”
高丽军阵中央,巍然站立一个年老军吏。他听得此语,放声大笑,说道:“你们汉人,狗一般腌臜,还不滚回去,小心要了你们的狗命!”屈文峰听罢,怒上心头,也不管身处异乡、敌众我寡,抬头说道:“这里是那靺鞨的国境,你们高丽贱种,也该滚回去才是!”老军吏勃然大怒,手握宝剑大步跨过来,想杀死屈文峰。
情势万分危急,张铁汉『摸』了『摸』衣服里的匕首,想要起事。黄锦鳞按住张铁汉,跪着上前抱住老军吏腰腿,哭喊道:“爷爷息怒,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逃亡之人,唐朝不收容我们,契丹还要杀我们。还请爷爷收留我们作奴隶,我们必定尽心尽力侍奉爷爷。”说完死命磕头作揖。他长得尖嘴猴腮,动作又极其滑稽,引得高丽军士哈哈大笑。
老军吏洋洋得意,收回长剑,使了个眼『色』。高丽兵围了过来,捡走众兄弟的枪矛,牵走他们的战马,这便算是俘获了众兄弟。七个军吏相视而笑,纷纷说道:“我们几个老友,趁着大军集结,来此相会,劫了靺鞨的村寨,吃了肥美的牛肉,还降服了一支唐朝军队。你们唐朝人,妄自尊大,却又极其卑鄙,我最是看不上眼。”说完,指着众兄弟道:“你们去打水生火,把牛肉做熟,伺候高丽爷爷吃晚饭。”众兄弟连声谢恩,欢天喜地打水劈柴、刷锅挖灶。老军吏下死眼瞪了屈文峰一下,悠悠说道:“等我们吃完牛肉,睡过今晚,就带你们回到高丽军营。长官若是喜欢,留你们做奴隶;若是不喜欢,拿你们的狗血祭旗!”
时已入夜,牛肉做熟。张铁汉呼唤众兄弟分好牛肉,端给高丽军吏享用。陆大壮牢牢把屈文峰挡在身后,生怕他又生出事端。依旧是七个军吏先吃,然后分给普通兵卒。众兄弟看着他们吃喝欢畅,一肚子的气,却只得满脸赔笑。
七个军吏吃得满嘴是油,叼着草茎四处闲逛。黄锦鳞弓着腰凑上去,未语先笑:“爷爷,锅中还有些牛骨牛汤,求您赏给我们尝尝鲜。”老军吏听罢,招呼另外六名军吏走到锅边,扒下裤子,『尿』得满锅尽是。黄锦鳞笑眯眯端着锅走到众兄弟中间,欢声道:“来来来,高丽爷爷赐我们牛肉吃,还赐了上好的鲜『尿』!”
老军吏极度鄙视,挠头道:“你们汉人这般龌龊?”黄锦鳞大口啃牛骨,吮着手指回答:“什么汉人、胡人,如今认了高丽爷爷,便是高丽爷爷的世子重孙!”高丽兵见他们这般软骨,对他们越发鄙视。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秋气忽然凄冷。七个军吏走进一个穹庐,和衣成眠。二十多个高丽兵把缴获的兵器归入另一个穹庐中,然后各自抱团,挤到穹庐里睡起大觉,只留下两名士兵把守。士兵喝令:“唐朝狗,不许睡觉!”众兄弟围成一团,蹲在地上面面相觑。
夜『色』深沉,大地静寂。两名高丽兵士满脸困倦,倚着枪杆直打瞌睡。黄锦鳞一步步挨了过来,搭讪道:“二位爷爷,同我们一起吧,何必冻着。”二人笑骂两句,来到人丛中,与众兄弟同坐,顿觉和暖,旋即睡意浓浓。
陆大壮与张铁汉对视一眼,双双会意,凑到高丽兵身前,假意抱团取暖。高丽兵不以为意,仍旧瞌睡。二人猛然使出神力,一人掀翻一个,摁在地上捂住口鼻。两个高丽兵奋力挣扎,黄锦鳞从旁掏出匕首,左一撇又一捺,干净利落将其杀死。
屈文峰使了个手势,众兄弟分作四拨,分别去往四个穹庐。众人屏息凝神、缓步向前,拔出匕首,围在穹庐门口。张铁汉手臂高举、奋力一挥,四拨兄弟齐刷刷抢入穹庐,一人一刀,有的割人咽喉,有的刺人胸膛。穹庐中血声嗞嗞,喊声惨切。眨眼之间,七名军吏尽数死亡,二十高丽兵当场殒命。
还剩七八个精壮高丽兵,拼命逃出穹庐,肩并肩列成一队,与众兄弟对峙。张铁汉朗声道:“斩尽杀绝不是我们唐朝人的风范,暂且留你们『性』命,你们走吧。”陆大壮说:“不可放走他们。高丽大军就在不远处,走脱了他们,我们难以活着回去。”张铁汉说:“『乱』斗之中,难免伤到自己兄弟。我们既然毫发无损,不如早些回转,莫要恋战。”说完大手一挥,那几个高丽兵得了『性』命,野兔一般逃走了。
众兄弟来到穹庐中,点起灯烛四下探视。张铁汉将七名军吏的头盔铠甲一并解下,陆大壮招呼众人,将其余军士的军服也全都脱下带走。张铁汉道:“要恁多死人衣物做什么?”陆大壮道:“我等私逃出来,按律当斩。只有谎称遭遇高丽军马,与之周旋数日,将其全歼,回去也好将功抵罪。这些铠甲衣物便是证据。”
二人正在计议,黄锦鳞喜滋滋抱着一大堆杂物过来,叫屈文峰辨认是何物事。屈文峰就着灯火一看,说道:“这是高丽的龙须席,这是高丽的白摺扇,这是两只高丽参。这高丽的军吏,跟我唐朝一样,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真真让人痛恨。”黄锦鳞翻出个布袋,把几样物事收了起来。
众人不敢久留,匆匆拾回兵器、牵回战马,披星戴月,策马急奔。那七八名高丽兵果然带着高丽军队回来寻仇,追了几十里路,不敢再追,只得作罢。
且说那汨咄璨,自打张铁汉离去之后,魂不守舍、坐不安席。在屋里呆坐七日,再也坐不住了,冲出家门,一口气跑了十里路,来到离别时二人媾合的土坡上,手搭凉棚,痴痴望着远方。
一连三日,仍不见张铁汉回转。汨咄璨深深记得,张铁汉许以十日为期,十日不回,他定是死在异乡。她又是焦急又是哀伤,哗哗流出泪来,颓然倒在土堆旁。
忽然,耳畔马蹄声响。汨咄璨想道:“草原上的粗笨汉子,骑着马游来『荡』去,与我什么相干?”她不予理会,但那马蹄声由远而近,从起初的隐隐约约逐渐变得奔涌恣肆。汨咄璨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在土坡上矫首遥望。果然,那一拨人马,不是别人,正是张铁汉和他的一帮袍泽兄弟!
张铁汉远远望见汨咄璨,一马当先跑了过来。汨咄璨心花怒放,拍着手、跳着脚,眼泪汪汪望着她的郎君。张铁汉俯身拉起她的手,她顺势跃上马鞍,二人欢天喜地,朝着穹庐奔去。
众兄弟跟在后面,笑嘻嘻来到那个契丹小村落,围在汨咄璨家门口。张铁汉端端正正抱起高丽老军吏的头盔铠甲,撞开门帐,阔步踏入,跪倒在地。汨咄璨父母坐在床上,目瞪口呆。张铁汉郑重说道:“叔叔婶婶,我在十天之内,同一帮弟兄杀了二十个高丽兵、七个高丽军吏。这是高丽盔甲,作为我的聘礼,请你们收下!”
汨咄璨父亲肠子悔青,从床上跳将起来,将高丽头盔踩成一堆废铁。他心中窝火,又想起惨死的儿子,方才叹息说道:“汨咄璨是你的了,你娶了她吧!”张铁汉欢天喜地,起身要来拥抱汨咄璨,汨咄璨却羞红了双颊,从人缝里钻了出去。
离开汨咄璨家,众兄弟一路说笑回到军镇,早惊动了正使王国清、副使姚铁锁。二人见到众兄弟,脸『色』阴沉、目透凶光。姚铁锁张口就骂:“你们一帮畜生,私自逃离军营,还敢回来?一刀一个砍了,以正军纪!”
张铁汉正要挺身而出承揽罪责,陆大壮上前一步辩解道:“我等并非私自逃离。十日前,你命令铁汉打猎,连夜未归,于是安排我等前去寻找。我等行了上百里地,遇见高丽士兵,与他们一场血战,将他们尽数剿灭。二位大人如若不信,现有高丽甲衣作证!”屈文峰补充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不便取更多首级回来献功,但铁证在此,无需多疑。还望二位大人写一封军表,向上禀报,若能受到朝廷表彰,那也是二位大人的威名远扬!”说着,兄弟摊出所缴获的高丽盔甲、军衣。
王国清、姚铁锁眼见为实,这才不疑。王国清懒懒说道:“张铁汉一干人等,与敌军周旋,斩首三十有余。虽出走十日,有违军纪,然而杀敌破虏,忠勇可嘉。大小军士当以此为式,好生屯田戍边,拱卫我大唐江山社稷。”说完,背着手踱回自己屋子去了。
姚铁锁还想作威作福,黄锦鳞驮着布袋,来到他身旁说道:“大人,借一步说话,我有机密军情禀告。”二人来到无人之处,黄锦鳞打开布袋,说道:“这是从高丽兵那里夺来的宝贝,龙须席、白摺扇、高丽参,就是宰相家中也不多有。特献给大人,还请大人多多担待。”姚铁锁一见,咧开嘴大笑。这一场风波就此平息,而张铁汉要和汨咄璨成亲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半月后,镇上军卒东挪西凑,为张铁汉扎起一座穹庐,作为他的婚房。军中并无繁文俗礼,张铁汉、汨咄璨即日成亲,住进新家,王国清还送去二斤牛肉。一对夫『妇』新婚燕尔,好不恩爱。众兵卒见他们出双入对,甚是羡慕。
光阴易逝,日月如梭。汨咄璨产下一子,张铁汉兴冲冲求屈文峰取名。屈文峰略一低头,张口说道:“就叫他张涧雨吧。”——这便是二十年后在紫帐山下力斩九名壮汉的白衣少年。
然而好景不长。沃州边境,转眼战云密布。唐玄宗宠爱杨贵妃,渐渐不理朝政。安禄山身兼三道节度,受到恩宠,声名鹊起。他一心想建些军功,作为晋身之阶,因此决定向契丹进兵。
安禄山调集三万河东大军向柳城集结。柳城西与奚相接,北与契丹为邻。张铁汉所在的小镇,也在安禄山的掌控之中,因此一并征调去往柳城。
这一日,王、姚二使传达将令:一百二十五名士兵明日出发。张铁汉不顾一切跑回家中,汨咄璨正抱着儿子喂『奶』。张铁汉心『乱』如麻,潸然泪下。汨咄璨见他流泪,问道:“铁汉,你这是怎么了?”张铁汉半晌才出声:“唐朝在柳城集结大军,讨伐契丹王廷。我要打仗去了!”汨咄璨唰一声站起来,差点没抱住孩子,未及开言,泪已如梭。
这时,陆大壮、屈文峰、黄锦鳞急匆匆跑了进来,说道:“铁汉,镇中正在传令,还不赶紧回营!再迟一步,那王、姚二使真要活剐了你。”张铁汉没了主意,怔在地上。这时又来了几个兄弟,众人不由分说,架起张铁汉架往外就走。汨咄璨疯了一般,连哭带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住张铁汉不放。众人急了,死命将她掰开,扛起张铁汉飞也似的回到军营。
第二天,这个边防小镇已经人去营空。汨咄璨的父亲手持弯刀,骑马追了一路,扬言要杀了张铁汉,哪里还能追得回来?
五日之后,柳城外旌旗招展、马声嘶嘶,黑压压挤满三万大军。安禄山和他的儿子安庆绪,率军向北攻打契丹。三万大军借道奚国,威胁奚国出兵两千,一同北上。
军分三路,大将何思德率领前路人马,抵达潢水之南,遇上一支契丹兵马,大破敌军。王国清、姚铁锁镇上的一百二十五名兵卒,正在前路兵马之中,这一仗虽然取胜,但有近四十人死在战场。
安禄山得知前路军首战获胜,大喜过望,传令何思德率部过河,追赶契丹逃兵。追了三日,并未遇见契丹一兵一马。唐兵虽然初尝胜果,但已疲惫不堪,再加上缺衣少食,士气十分低落。
张铁汉左臂受了刀伤,血淋淋来到王国清、姚铁锁面前,恨恨说道:“吃不饱、穿不暖,人人哭丧个脸,这打的是什么鸟仗!”王国清眯起眼睛不说话,姚铁锁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军国大事,是你这小卒子能议论的吗?小心何将军军法从事,『乱』刀砍死你!”
何思德下令暂停进军、起灶做饭。军中余粮不足,就连柴火也缺少。士兵满腹怨气,煮起空锅,顿时烟火熏天。陡然间,草原上鼓声大振,契丹成千上万军马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把唐军团团围住。唐军身陷重围,不成阵型,又听不见长官号令,只得『乱』砍『乱』杀以求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