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有一个商人,穿着干练、身材瘦削,年近不『惑』,正在与副使理论。他说道:“我在此地等了两天,人要吃粮、马要喂料,为什么不让过渡?”副使道:“近日,青州的流寇在魏州作『乱』,杀了不少魏州兵将。此地离魏州不远,长官有令,严加防备,外乡行人一概不得过渡。”
商人道:“我们是正经的客商,给官府抽了点、完了税,不是作『乱』的强人。大人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吧。”副使道:“长官命令森严,我也不敢违拗。”商人道:“我们个个背负债务,贩运货物至此。多耽搁一日,利息都还不起。您将我们扣在这里,不是叫我们破产吗?”副使道:“你们破产,找长官去。我只管遵守命令,不令行人客商通过。”商人强忍怒气,退到一边,旁人纷纷议论起来。
小雨看到商人身形、听见他的声音,又惊又喜、又悲又急,拉着涧石说道:“你快看,那不是黄四叔吗?”涧石在马上颠簸一阵,又被人群一挤,眼中发黑,晃晃悠悠站立不稳,分不清那是何人。小雨将他牢牢抓住,踮起脚扯开嗓子喊道:“黄四叔,黄四叔!”
那个商人果然是黄锦鳞。他上次图谋刺杀吕思稷不成,李纳、吕思稷一路严加戒备,使他再无机会接近。辗转来到魏博地界,在一个小小的酒肆之中饮酒,恰巧捉钱令使曾善治和腊口使商克捷坐在邻桌,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黄锦鳞商人本『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相州有个邺县,县中多有铁矿。唐朝铜、铁矿山本由官府专门掌管,但是富户、豪族盗采成风,官府甚是纵容。邺县有一个富户,占有一座铁山,冶炼出大批生铁,堆积如山。只因这富户集聚浮浪子弟,十分嚣张,冲撞了节度观察使亦即相州刺史薛嵩,被判重刑,全家卖为奴婢,家产尽数查抄。薛嵩领着一帮偏裨将领瓜分了富户的家产,还留下一大堆生铁,官府诸人带不走,便任由弃置在铁山之中,成了无主的资产。恰好捉钱令使曾善治与腊口使商克捷押运奴隶来到相州,薛嵩便委托曾善治代为处置这座铁山,所获利润三人均分。
黄锦鳞听得这些,心中盘算:“石院一众兄弟如能免死,八成是要被押送到京畿之地,贬为奴仆,受尽棰楚。我要救赎他们,就必须上下打点,大把大把使钱。不如趁此机会,赚他一笔,早作准备。”主意已定,便找曾、商二人套近乎,意欲将这堆生铁低价买进,再转手卖出,赚他一笔差价。
酒过三巡,他许下重诺,让曾、商二人抽取三成红利,三人当即商定,十分欢畅。黄锦鳞取出两枚夜明珠作为质押,从曾善治手中借支三千缗钱,将那一堆生铁盘了过来,雇了一队马车拖到邻近州县贩卖。可是正要过漳河,官府派出的副使却守住渡口,不允许客商经过。
黄锦鳞耳聪目明,听到喊声,定睛一看,不是小雨是谁?他当即拨开众人挤了出来。小雨扑到他怀中,哇一声哭个昏天动地。涧石一见黄锦鳞,立即想起自己的父亲和众位叔伯,心痛欲裂,却是欲哭无泪。黄锦鳞见到涧石虚弱不堪,大吃了一惊。
小雨有满腹的苦水要倾诉,黄锦鳞将她扶住,替她拭干泪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三人各自上马,离开渡口,往附近一个村庄走去。
村庄靠近一条官修的驿道,形成一个小小的集镇,集镇上有一个酒肆。三人把马交给店家看管,便到选了个清净的座位坐下。涧石忽觉胸口窒闷,靠在窗口喘粗气,豆大的汗水不住渗出。黄锦鳞焦急问道:“涧石这是怎么了?”小雨未语先哭,半晌方才平复了些,用手绢不停拭泪,将当日紫帐山石屋石院跳进盐井、被鹿友用铁菡萏『射』伤、一路受尽艰难险阻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涧石咳出一口黑血,感觉又好了些,急忙问道:“黄四叔,你怎么不在青州城内?我爹爹,还有石院里的伯伯叔叔们,现在在哪里?他们都还好吗?”黄锦鳞一声长叹,眼角闪起泪花。他告诉小雨和涧石,石院众兄弟现在仍囚禁在青州,鹿友已写下奏本请求免他们一死,只是要押解到关内做奴隶,他一路追杀吕思稷却无法靠近,只得贩运生铁,以图攒些钱财,将来到了关内也好救赎众兄弟。涧石听完,一口血涌在喉管,双眼发黑。
小雨说道:“黄叔叔,王屋山路途遥远,不知多久才能到达。石头哥好一阵坏一阵,需要尽快医治。您神通广大,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神医吗?”黄锦鳞道:“沿着漳河往西北再走十里,有个临河村。村里有个薛延龄,人称薛半仙,颇通医术,远近最是闻名。只是他『性』情怪僻,只结交江湖人士,不与寻常人往来。我初来此地,未曾拜会,不知他愿不愿意帮我们。”小雨恳求道:“黄叔叔,石头哥情况危急。您带我们找到薛半仙,我们恳求他,他未必不给石头哥医治。”黄锦鳞应允,三人用过饭,便上马奔往临河村。
三人沿着漳河向前。河水青碧,两岸稻麦黄熟,满田都是收割庄稼的农人。黄锦鳞携着一对侄儿侄女,想起往事,心痛如绞。小雨一下子觉得有了依靠,回头看到涧石脸上有了血『色』,体力也似乎恢复了一些,心下宽慰了许多。
不多时,来到临河村。黄锦鳞向临近的农家打听薛半仙的住处,谁知他们个个一听薛半仙,神『色』紧张、三缄其口。路边遇到一个玩闹的儿童,黄锦鳞掏出两枚铜钱,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小友,你可知道薛延龄薛半仙的家在何处?”儿童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后面一座茅屋,抢了铜钱跑走了。
茅屋外面围了一道小院,也是用茅草制成,院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三人将马栓在院墙外面,黄锦鳞便来敲门。敲了半天,里面无人应声。三人在门外彷徨半晌,黄锦鳞焦躁起来,继续用力敲门。
终于,里面一个男子粗声粗气应了一声,紧接着院子里脚步声响起。脚步声靠近,陡然轰隆一声,门闩打开,一个人黑衣黑裤站在里面,面带怒气,看着黄锦鳞。黄锦鳞三人见了那名男子,个个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衣着、装束与青州城外遭遇的黑衣人一般无二!小雨吓得浑身发抖,黑衣人早已成为她的梦魇。
这名男子确实是作恶多端的黑衣人,非但是黑衣人,而且是其中一个头目——在渡空别业亦即滋兰山庄出现过的曹以振。幸亏他未与三人照过面,要不然定是另一番情景。
黄锦鳞故作镇定说道:“敢问,这里是神医薛延龄先生的庄院吗?”
曹以振见问,也是一愕。薛半仙虽然平时声名在外,但是这茅屋茅院毕竟非同一般,小老百姓绝不敢登门造次。令曹以振想不通的是:眼前这三人皆是平常打扮,不似江湖侠士,却也不像寻常农户,怎有胆量到此?他轻嗽了一声,忽然语气转柔,问道:“你们找他作甚?”
涧石是习武之人,虽然此时病体虚弱、精神不振,但从曹以振的一声轻嗽中,听出他似乎已受内伤。他冲黄锦鳞眨了眨眼睛,示意院中恐有危险。黄锦鳞会意,冲着曹以振打个哈哈,说道:“实在抱歉,我们找错人了。误入府院,多多恕罪!”可是小雨完全不知他们的心思,见曹以振没有否认这里就是薛延龄的住所,站在院门口不走,说道:“我们不就是来找薛半仙的吗?这里难道不是他的家?”
曹以振微微欠身,说道:“既是如此,三位往里请。”黄锦鳞与涧石对视一眼,一齐跨入院门,决定相机行事,小雨也跟着走进院中。曹以振咣当一声,将院门闩上,三人都吃了一惊。
进入茅屋,堂奥之中站立一个黢黑的身影。小雨一眼瞥见,几乎吓得瘫软——此人原来是前番率队追捕自己和涧石的郭志烈!郭志烈一见他们三人,一声怒喝,抽出腰中刀,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黄锦鳞认出,此人就是青州城外河边交战过的黑衣人头目。他倒退一步,拔出匕首防身。谁知郭志烈盛怒过后,竟然以手抚膺,脚步不前,似乎也受了严重的伤。
茅屋之内剑拔弩张,可是没有打起来。堂奥一侧是一间厢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药』气溢出,浓郁而呛鼻。房间里走出一名老者,须发尽白,然而面『色』红紫,一双眼睛如同鹰隼,此人正是薛延龄。他声音尖利,吼声中略带嘶哑:“来我茅屋,就该清净守礼。如若不然,都与我滚出去!”
黄锦鳞一面防备郭志烈,一面对薛延龄施礼:“久仰薛神医大名。只因小侄受伤,特地前来求你医治。还请薛神医施展妙手,解人危难。”薛延龄早用余光看到涧石,阴森森说道:“中了铁菡萏之毒,绝不医治。老汉正在炼『药』,没功夫杀你们,还不快滚!”
黄锦鳞回头看了一眼涧石,涧石会意,知道此处乃是非之地,宜走不宜留。黄锦鳞顺势说道:“谢过薛神医恩德。我们多有叨扰,就此告退。”说毕,领着涧石、小雨就往外走。
没走出两步,郭志烈吼道:“不能让他们走了!我的两名兄弟,一个死在青州,一个死在魏州,皆是拜他们所赐。那黄『毛』小鬼已被擒获,这一对男女,还有这干瘪汉子就在此地,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们,为我那冤死的兄弟报仇!”薛延龄微微皱眉,嫌他声音聒耳,抿抿嘴说道:“你说到那小鬼,我倒想起我的这『药』汤还缺一位『药』引子。你去把他弄上来。”
茅屋厅堂之中并无桌案家具,唯有山墙上挂着一个笠帽,地上铺着石板。郭志烈取下笠帽,将墙上的挂钩往下扳动,厅中一块石板忽然移动,『露』出一个地窖来。郭志烈顺着木梯爬下去,不多时,气喘吁吁从里面拖出一个孩童。孩童已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大团棉絮,他只顾挣扎『乱』喊,却说不出话来。小雨、涧石认得这个孩童,他正是刺死了一名黑衣人的槐犁。
薛延龄对槐犁说道:“你来,往我的『药』罐里撒『尿』。我这剂仙『药』,正缺少你的鲜『尿』!一碗童子『尿』,胜过瑶池里的琼浆玉『液』呢!”说完,捋着胡须得意地笑。可是槐犁昂然直立,嘴里『乱』嚷,并不听命。
薛延龄走到近前,拔出槐犁口中棉絮,揪着他耳朵说道:“老子要你屙『尿』!”槐犁疼得直咧嘴,嚷道:“三日水米未进,哪来的『尿』!”薛延龄转怒为笑,说道:“有理啊,有理!”转头命令郭志烈从厢房中取出刚泡好的参茶,送到槐犁嘴里,让他喝了个饱。
槐犁果是又饿又渴,一口气将参茶饮尽。薛延龄又揪起他的耳朵,叫他进房撒『尿』。槐犁继续嚷道:“裤子都没脱,怎么撒得出来!”薛延龄又命郭志烈为他解裤子,可是槐犁不停向后闪避,说道:“爷爷是童子之身,小鸟精贵得很,日后还要靠他传宗接代。他这等下作之人,不可污秽了我祖上传下来的灵根!”
郭志烈大怒,反手抽了槐犁一个嘴巴,却被薛延龄一脚踢开。薛延龄骂道:“王八羔子,打坏了老子的『药』引,叫你一起陪葬!”一边说,一边给槐犁解开身上绳索,说道:“龟孙子,你自己解裤子,朝我的『药』罐里屙一泡『尿』,可要对准咯!”
槐犁活动活动腿脚,搔了搔头,低头要解裤子,却忽然将身一纵,跳回地窖里。郭志烈、曹以振大惊,冲到地窖口往里探视。陡然,一道寒光从地底闪出,那是一把长剑!
地窖里关押的不止槐犁一人,还有齐玉轪。槐犁刚才借薛延龄之手解开身上绳索,突然钻回地窖,用藏在怀里的匕首——从孙越那里偷来,曾结果了一名黑衣人的『性』命——割开齐玉轪的绑绳。齐玉轪二话不说,在地窖里『摸』起长剑,直刺出来。
齐玉轪和槐犁怎么到了薛延龄的茅屋里?原来,那一日他们在山谷中与众人作别,赶了不少山路,齐玉轪身上毒『性』发作,只得停在路边,服气运功驱毒疗伤,槐犁在他身旁看守。而郭志烈、曹以振一路寻找齐玉轪,终于追及。二人环伺一旁,唯恐他功力仍在,不敢贸然进击。过了良久,发现齐玉轪已是入定,深暝双目、一动不动,便不再畏惧,一根绳先绑了槐犁,又一根绳绑了齐玉轪,扔在马背上,准备拖向滋兰山庄——他们不知渡空别业已被四姐妹占据,并且有了新的名字。
齐玉轪身子被缚,内中却一直服气不绝。他在马背上不停颠簸,一念转差,险些邪魔攻心,顿时惊醒。他身子一抖,落在地上,郭志烈、曹以振骂了一声,前来搀扶。齐玉轪袖子一抖,葛蕾『射』中他的银针落入指尖,旋即手腕翻转、指尖弹动,毒针『射』中郭志烈、曹以振。
二人身上一麻,瞬间头重脚轻、经脉大『乱』。他们朝痛处查看,才发现已中毒针。二人冲齐玉轪一顿拳打脚踢,仍将他甩在马背上,原本打算去找葛蕾要解『药』,但嫌她甚是妫婳难迁,于是改道径奔临河村。
黑衣人听命于逍遥谷主南浦云,而临河村的薛延龄也是逍遥谷主手下的头目。郭、曹二人与他本是同门,因此彼此相识,平日有些走动。薛延龄不为寻常人治病疗伤,只同逍遥谷主一帮门人往来。二人来到临河村,求薛延龄医治,薛延龄倒也爽快,当即配『药』熬汤。齐玉轪和槐犁被扔进地窖里。
薛延龄在茅屋里为二人施以金石、佐以丹『药』,齐玉轪在地窖里服气三通,恰恰制住毒『性』。可是葛蕾的银针之毒非同小可,齐玉轪虽已松绑,自知功力一成都没有恢复,不足以御敌。他一剑刺出,顺手拖起槐犁,纵身跃出。郭志烈、曹以振也是毒气在身,退到一边不敢擅动。薛延龄却理也不理,冷笑一声,说道:“牛鼻子,你休要装神弄鬼。老子今天炼『药』,没功夫治你。”
齐玉轪将剑掣在手中,拖着朝着大门阔步跨出。郭志烈、曹以振上前拦阻,齐玉轪强压毒气,回手两剑,朝二人面门劈下。二人举刀格挡,谁知齐玉轪这两剑乃是竭泽而渔、奋力一搏,劲力极强,竟将二人震倒。二人也是病体怏怏,瘫在地上无法起身。
齐玉轪飞起一脚,踢倒院门,托着槐犁飞也似地走了。黄锦鳞看准时机,领着涧石、小雨逃出茅院,骑上马飞奔而去。薛延龄却不紧不慢回到房中,也不再要什么童子『尿』,径自将熬出的『药』剂倒入碗中,慢慢吹冷,一口口喝了下去,坐在椅上喃喃自语:“虽无童子『尿』做『药』引,老子这『药』一样延年益寿。”
郭志烈、曹以振钻进房中,责问他为何不追赶,薛延龄傲然说道:“老子的『药』剂恰好煮成,多煮半刻,这『药』就不灵了。就算皇帝死了,老子也是饮完『药』再说!”顺手将两枚解毒的丹『药』扔在地上。二人无法,只得捡起来吞了下去。
黄锦鳞等三人奔了一段,追上了齐玉轪和槐犁。齐玉轪真气耗尽、邪毒攻心,抛下槐犁,趴在地上大口吐血。小雨多次在困旅之中撞上齐玉轪,深恶其专横霸道,不欲理会,但是看到槐犁在他身边,不忍弃之不理。涧石勒住马,颤巍巍爬了下来,询问齐玉轪是何病情。齐玉轪身上剧痛,心中烦『乱』,闭眼不答。
黄锦鳞也下马,见小雨、涧石与他二人相识,便解开鸱袋送到齐玉轪嘴边,请他喝水。齐玉轪饮了两口,忍痛说道:“你们带着槐犁走吧,贫道自身难保,只怕死期不远。”槐犁却死死抱住齐玉轪,不愿分开。
黄锦鳞手搭凉棚,向后看了看,然后在齐玉轪耳边说道:“薛半仙『性』格古怪,只怕他武功不弱。两个黑衣人虽然有伤,但是功力仍在。我等不宜在此久留,能逃一程就逃一程吧。”当下不容分说,扛起齐玉轪横在自己的马鞍上,又让槐犁上了小雨的马,五个人、三匹马,继续沿着河水朝渡口奔去。
不多时,已看见渡口。黄锦鳞眉头紧皱,心想如何才能将自己贩来的生铁运到对岸去,同时又保证薛半仙追不上自己。
河水潺潺,渡口上人声鼎沸。一群客商游人仍然堵在渡口,人群中似乎又多了两人,像猴一样上窜下跳。看守渡口的副使和兵士,刚才还趾高气昂,此时则龟缩在一旁,忍气吞声。黄锦鳞一行五人来到渡口,小雨尚未挤进人群,就认出那两个人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二人就是人间的一对黑白无常——王致君和戴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