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说:“你是里正。这里的钱物,由你来处置。”里正说:“俺们这些乡党,一世未见过恁多钱财。钱财留在这里,迟早被官府褫夺,不如就地分了吧。”涧石点头应允。里正召集几名识文字、会算数的老者,当场清点钱物,核算人数,将庄院的钱财、布帛均分给三百乡民;又拣出些金银器皿、珠玉宝货,交给死者家属,作为抚慰。廊庑上被掳来的十余女子,家人多被吐蕃兵害死,里正选出些尚未婚配的青壮男儿,当即结成婚姻。
忙了一个通宵,钱物分发完毕,三百乡民无不欢天喜地。里正将三百乡民引到门口场圃之中,告诫众人回家好生种地、切勿显富。说到一半,场圃之外脚步声向、喘息急促,竟是十来个吐蕃兵仓皇逃回。
众乡民一见,无不义愤填膺,纷纷举起凶器,要将他们尽数斩除。正待发狠冲出,十余吐蕃兵先后吐血仆地,众人这才看到,他们背上『插』着长长的羽箭。远处,田畴之外、丛林之中,一队官兵徐徐而至。
官军约有百人,来到铭感庄门口,与三百乡民成对峙之势,为首的将领却是王致君、戴保国。二人尚未看到涧石,正待大讲一通,涧石冲拱手说道:“二位将军,是当朝宰相元载大人的座上宾么?”
王、戴二人大吃一惊,定睛一看,认出涧石,立即『露』出骄『色』:“乖娃娃,算你有些眼力,认得出贵人。我们离开宰相府,专门辅佐宰相大人的三位公子——元伯和、元仲武、元季能。”
涧石又问:“二位将军到此有何贵干?”二人答道:“我等在附近征集民兵,正在宿营,蹿出来十几个吐蕃流寇,追赶他们到此。”因又问道:“你一个外乡娃娃,混在乡民中间,敢是打劫庄院?”
屿蘅直觉判定这二人绝非良善,于是扯扯涧石袖子,提醒他小心应对。里正一见是宰相手底下的将领,立马出来请功:“禀告将军,是小人带领三百乡党,将为祸作『乱』的吐蕃兵赶走。”
王致君小眼一瞪,骂道:“原来是你这老王八,干得这等好事!你把十几个吐蕃兵赶到我的兵营,杀了我五六十人。先将你扣押起来,再将三百乡民征调充军!”戴保国连声附和:“扣押作甚?不如就地正法!三百乡民抓了当兵!”
里正吓软了腿,三百乡民面如土『色』。涧石挺身而出,说道:“二位将军,吐蕃兵欺凌百姓、横行乡里之时,不见有你们。如今三百乡民扫除流寇,你们不加赏赐、不予表彰,却耍起威风来。你们既是宰相的宾客,难道不怕毁了宰相的清誉吗?”
王、戴二人无言以对,半晌才问道:“这是何人的庄院?”里正作揖道:“里面全家老小,早被吐蕃兵害死。就剩下空空一座庄院,还请将军处置。”王致君复又问道:“庄院之中的钱财呢?”涧石回头看了里正一眼,示意他休得多口,里正却不会意,将均分财物之事如实相告。
王致君大怒,喝道:“庄院里的财产,只应由官军没收,岂能由你们瓜分?”戴保国道:“谁拿了钱财,赶紧交出来。胆敢违抗,脑袋搬家!”三百乡民面面相觑,他们与吐蕃兵拼命,才分下这点财物,如今又要他们交出来,他们却十分舍不得。
里正分钱不少,自然不愿交出,灰溜溜地不说话,缩在涧石身后。涧石十分轻视往、戴二人,说道:“庄院交给你们,自是应该。若说一定要将钱物上交,还需先查验查验,二位是否带有朝廷颁发的印绶,以及官府的文书。”一语说出,乡民顿时鼓噪起来。
王、戴不过是元载豢养的爪牙,并无职位,焉有印绶?二人暴跳如雷,指着骂道:“外乡娃娃,你聚众谋逆,我们要将你就地正法!”涧石翻身上马,举起钢刀,厉声喝道:“你们冒充将军、横行霸道,我们三百乡民,除得了六十吐蕃兵,难道除不了你们?”
那些官兵刚被吐蕃兵惊吓一场,已是满腹怨气,一看又要打仗,个个意志消沉。而三百乡民既要保命,又要保住来之不易的钱财,兼之昨晚大胜了吐蕃兵,此时正是同仇敌忾、斗志昂扬。
王、戴二人一见两军形势,心中就已怯了三分。王致君不敢掀起争端,咳嗽两声,装模作样道:“尔等聚集生『乱』、冒犯长官,本当拷问罪责,念在你们扫灭敌寇、建下功勋,姑且饶恕你们。”戴保国随声说道:“庄院我们占了,钱财你们拿走。里正老儿,别忘了买几坛美酒,好好孝敬两位爷爷。”
里正躬身致谢,又冲涧石作揖。他拜别王、戴二人,命令三百乡民各回村落。乡民生恐官军发起突袭,结队走出十里地,这才各自分散。涧石和屿蘅同乘一马,屿蘅回看他一眼,涧石迎着她的目光『露』出笑脸。二人目光相交,仿佛在相互示意:再也不分开。
里正回到家中,老婆、幼子将他抱住,痛哭流涕。涧石、屿蘅在屋前屋后找寻几遍,却不见小雨踪影。涧石脸『色』铁青,三步两步跨进堂屋,厉声问道:“那位姑娘哪里去了?”屿蘅在他身后,低声劝他要客气些。
里正老婆扑通一声跪倒在涧石面前,泣不成声:“那位姑娘,在我家睡了一宿。今日一早,起床就往外走。我问她哪里去,她说要回青州。我拦住她,苦苦求她一定要等你回来,我们全家才好向你交代。她不理我,拼命挣扎,我力气小、有病在身,争不过她。她冲出院门,往东南方走了。我喊几个相邻去追,没寻着她,只得回来。老『妇』所言句句是实,还求壮士放过我们全家!”
涧石二话不说,拉着屿蘅出门上马,往东南方追去。屿蘅十分诧异,在马上不住问他,村民为何如此怕他。涧石无心闲谈,只是说道:“等找着小雨再告诉你。”屿蘅不再追问。
小雨一夜未曾合眼,心中念道:“坏人抓走了屿蘅,石头哥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我都几乎不敢认他了,看来他的整颗心都在屿蘅那里。我在他身边,已经成为累赘。事到如此,我只好认命——父亲惨死,哥哥出走,我又流落异乡。不如独自离去,飘零一生、孤独终老!”
她不再哀哭、不再流泪,第二天起床,也不顾风寒未除、头痛未消,默默收拾行李,闯出院门。她要紧牙关,一口气奔出数里外,来到码头,见那艘船依然靠在岸边。她爬上船,用匕首割断缆绳,奋力将船撑开,任由木船随波飘『荡』。她朝码头看了最后一眼,岸上空空『荡』『荡』,石头哥迟迟没有出现。小雨心灰意冷,钻进船舱,随波逐流而去。
漂了两天两夜,小雨忽然从梦中惊醒,原来是船撞上了岸边的土坡,搁浅在黄泥之中。她推不动船,只得弃船而走,顺着渭水往东走。又走了一日,她头晕脑胀、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瘫倒在河岸上。
小雨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茅屋之中,旁边有人低声呼叫“小雨、小雨”。她瞳孔放大,面前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令她难以置信——原来就是她的四叔黄锦鳞。
黄锦鳞本被吕思稷捉住,和偶耕、侯牧笛、昆仑奴、槐犁一道被带往潞州。他知道吕思稷恨他入骨,一路都在动心思害他,便从身上搜出一串珍珠,交给看守他的黑衣人,求他在绑绳上留个活口。
吕思稷果然不愿留他活着到潞州,半路带着几名官兵,将黄锦鳞拖到一个荒僻之地,意欲千刀万剐将他处死。正待行刑,黄锦鳞陡然身子一震,绷开绳索,逃入荒野,恰好面前一道溪流,便扎了进去,瞬间没了踪影。吕思稷追到溪边,咬牙跺脚,悻悻而去。
黄锦鳞逃到一个市集,在酒肆之中听见几个闲人叙话,知道腊口使商克捷、捉钱令史曾善治已到潞州,奉宰相批复的文书,从青州收押一帮人犯,调配至关中。他闻讯大喜,忖道:这一众人犯,定有紫帐山的好兄弟,我且去往长安,定能打听到兄弟们的下落。
黄锦鳞一口气食尽碗中饭菜,当即启程,顺着水路来到渭水上。他行到半路,见岸上晕倒一个女子,身形极为眼熟。凑近一看,不是小雨竟又是谁?他赶紧将小雨驮起,来到一所废弃的茅屋之中。
小雨醒来,咽喉发哑,一个字也说不出。黄锦鳞问她涧石下落,她只顾摇头,泪水如同瀑布倾泻而下。黄锦鳞见得此状,料想涧石凶多吉少,摇头叹气,抹了抹眼角泪水。他把路上听得的讯息告知小雨,并且好言劝慰,小雨这才收住眼泪,跟随他一同去往长安。黄锦鳞念她身子娇弱,雇了一辆车,载着她离开河岸,上了官道。
且说涧石、屿蘅追到渭水边,心急如焚。他们找了三日,不见小雨踪影。涧石忽而想起旧事,跌下马来,望着茫茫渭水,心中有无穷的愧疚。屿蘅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道:“小雨温和善良,定不会遇上危险。”涧石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像孩子一般大哭起来。屿蘅也微微哽咽,在她肩膀上说道:“我们不找师父了,回青州找小雨吧!”
二人相拥良久,眼见夕阳西斜,只得离开河岸,投宿人家。行到半路,二十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围了上来,一个声音恶狠狠说道:“寻你们多时,在这里撞上。随我们走一趟吧!”一人要给涧石上绑绳,涧石将他推开,冷冰冰说道:“无需绳索。随你们走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