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祖绪被训斥一场,服帖了许多,复又禀告道:“我奉谷主之命,着人在王屋山搜捕晏适楚,虽未捉住他,却将他的后生抓来了。”南浦云冷冷说道:“我要的是晏适楚。你抓不到他,便是失职,休要谈论其他。”
郭志烈扑通一声跪地,恳切道:“我数名黑衣人兄弟,都死在这一干贼人之手。现在那几个贼人被关在马厩,请求谷主下令,我亲自宰了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南浦云懒懒地说:“这等小事,你自行处置便是。只是切记,大小事体,休要忤逆骆奉先,也莫惊动了李抱玉。谁敢在双龙会前滋生事端,我决不轻饶!”
杨祖绪还要禀告偶耕以及晏适楚书信的事,南浦云酒气漾上来,头晕欲呕,不愿细听。他冲众人摆摆手,命他们各自退下。
郭志烈回到住处,越想越恨:“谷主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为何如今这般窝囊?我杀几个小小的贼人为兄弟报仇,又怎会扰『乱』逍遥谷的大事?”想到此,领着几人,提着钢刀,趁夜『摸』到马厩之中。
夜『色』昏沉,偶耕、昆仑奴、槐犁被缚住手脚,吊在横梁之上。昆仑奴喋喋不休,其余两个愁眉苦脸、各怀心事。槐犁听得响动,抬头看时,郭志烈和一队黑衣人已经闯入马厩,个个钢刀在手,刀光刺眼。黑衣人将三人解下,按在地上,郭志烈揪起槐犁,恶狠狠说道:“你们活到头了!”黑衣人一齐动手,拿布袋套住他们的头,拖出后院。
偶耕知是难逃厄运,任凭他们拖曳推搡,一语不发。昆仑奴却是大喊冤枉,问他们是何许人也,又问他们有没有官府的判词。槐犁尖声说道:“男子汉死便死了,你喊个屁!”昆仑奴高声驳斥:“你懂个屁!老子活到这个年纪,在阎王的簿册上,好歹有个名号。你活不到十岁就下地狱,只能做个孤魂野鬼。”转头又冲偶耕大喊:“呆子将军,你不光是呆,还窝囊!你死了,牧笛小姐怎么办?”
一句当头棒喝,将偶耕惊醒。他一口真气运起,身子如同铁柱焊在地上,正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南浦云的手下。我身上有书信一封,是晏先生写给南浦云的。你把信拿给他看,再杀我们不迟。”昆仑奴接口道:“老子是你们主子的信使,却遭这般对待。等见着那老儿,看老子怎么挤兑你们!”
他们大声吵嚷,惊动了杨祖绪。他手持火把,大步赶到,责备道:“谷主反复叮咛,我们行事。你们怎可不尊号令、擅作主张?”郭志烈低头认罪,但又一心要报仇,便命黑衣人取些粗布来,堵住三个人的嘴巴,依旧要拖出去问斩。昆仑奴吐出粗布,高声骂道:“无识无能的畜生!我们有书信在身,快喊南浦云出来,当面转交。如若不然,那老儿十日之内,难免血光之灾!”
杨祖绪大怒,甩手给他一耳光。槐犁大为同情昆仑奴,一口唾在杨祖绪身上,又被他踢倒在地。偶耕心下不忍,喝道:“休得伤人。书信在我身上,你们只管交给南浦云。至于是福是祸,让他自己拆开看便是。”
郭志烈果然从偶耕怀中『摸』出信笺,准备拆封。昆仑奴吐出一口血来,喝道:“混账!你们主子的信,你也敢看?挖掉你的双眼!速速传他至此,信中有他看不懂的地方,老子当面说与他听!”杨祖绪不敢怠慢,将信收下,又命郭志烈将他们三人押回马厩中,等明日谷主看罢信笺再作处置。郭志烈虽然心怀不忿,但也只得遵命照办。
第二日早饭过后,郭志烈带着四名黑衣人,踢开马厩门,拖着偶耕便往外走。昆仑奴悬在半空,挣扎道:“那个呆傻小子,磙子碾不出个屁来。不如把老子一并带去,你们主子问什么答什么!”郭志烈略一思忖,将昆仑奴一并放下,抽出匕首说道:“你嘴里若不干不净,我割了你的舌头。”昆仑奴一见匕首,忽然乖觉,点头说:“这是自然!”
二人果然被带到南浦云的居所。绕过绣着美人的锦缎屏风,里面珠帘绣户、绮帐罗帷、琴书宝剑、陶瓷古董,十分奢华。昆仑奴隐隐闻到几缕脂粉气息,打了两个响震天的喷嚏,不住地擤鼻涕。杨祖绪立在一边,见他举止如此粗鄙,恨得浑身颤抖。
绕过红彤彤的柱子,经过沉香木打造的桌柜,前面是一个雕凤镂鹤的床。逍遥谷四大监察之首的邓昆山,侍立木床一边,亲手挽起描有仕女图形的绸布帐子,这才见到南浦云。他两腿盘曲,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如同一尊玉石雕像。
帐幔卷起,里面残留的女人的汗香和脂粉香气一并溢出。昆仑奴被这气息一激,鼻窦舒张,啪嚓啪嚓又是几个喷嚏,唾沫星子喷得邓昆山满脸都是。杨祖绪跟在后面,怒气不息,恨不得将昆仑奴拖过来『乱』刀砍死,却听南浦云在床上说道:“你二人与晏适楚是何关系?”声音清越,如同石罄奏响。
昆仑奴正在掏鼻孔、抹嘴巴,未及发言,偶耕说道:“在下与晏先生在王屋山偶遇,一见面便作忘年之交。”南浦云微微点头,问道:“晏适楚说你是白云子的关门弟子,可是实情?”偶耕道:“在下年少之时,确实遇着一位老先生。他教我三年,便不辞而别。至于你们说的白云子,除了晏先生有所提及,在下其实并无耳闻。”
话音刚落,南浦云忽然两眼睁开,宛若两道星光闪烁。他依然纹丝不动,慢条斯理说话,连喉结也不抖动一下,可语声已是振聋发聩:“难道你与那晏适楚作局,一同消遣我不成!”左手轻轻一挥,袖中一张信笺顺势舒张,携裹一阵劲风飞了过来。
偶耕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已料定这一页纸虽是轻薄飘渺,来得却是杀气疼痛。他提起一口真气,推开昆仑奴,自己一挫身,顺势闪避。那一页纸掠过偶耕的发梢,斩断两根发丝,旋即劲力消除,随风飘举。偶耕伸手将其擎住,纸页垂下展开,纸上是晏适楚遒劲的笔迹:
南兄如晤!南山一别,二十年矣。今有小友二三人,为尔部曲所获。其中侯氏之女,君已知之,羁之则倍仇,释之则立德。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色』则形易消,失德则势将崩,今天下纷扰,逍遥谷犹在,君不为之计深远耶?此其一也。又有少年偶耕,『性』真质厚,系先师白云子入室弟子。先师驾鹤之夕,授以道法,谆谆之义,直追孔李。虎尚不夺幼子,君其屠同门耶?此其二也。况先师临行时,冀君一悟,更以《修真秘旨》相托。曩时,余有南山之恨,于是火焚书稿。今二十年之期将至,《修真秘旨》孤本犹存,余不失信,先赴南山,洒扫阶除以待君至,愿以完璧相馈。若南兄好『色』远德、滥杀违仁,是先师着述不能弘道劝善,亦无救世之力也。苟如此,《修真秘旨》何必付汝?余携以就火可矣。此其三也。至若其他,唯君详之,而杀之不如恕之也。
偶耕目下十行,转眼看毕,不觉珠泪涌出。王屋山北临别之时,晏适楚十分严厉,似乎对牧笛被擒之事无动于衷;如今看罢书信,才感受到晏适楚每一字、每一句对他们二人的安危极为关切,对南浦云晓喻情理,不惜用威胁的手段,只为挽救他和牧笛的『性』命。偶耕对晏适楚的敬重愈发加深,对当日言辞上的不敬颇为悔愧。
南浦云端坐床头,将偶耕适才的身形步法看得清清楚楚:虽只有一招半势,但与上清派功夫同出一辙。南浦云想起晏适楚书信上面的话,蓦地动起一段思绪。三十年前,他误信伪书《修仙秘诀》,渐至于走火入魔,导致心力亏虚。唯有采阴补阳,才能助他损有余、补不足。他依着采阴补阳之法,三十年不辍,每七日须与女子合卺,每三月须与处女同居,因此逍遥谷中以及他行到之处,往往蓄积妙龄女子,供他临幸。
南浦云也知道采阴补阳定非正道,一心想得到白云子的《修真秘旨》,奈何晏适楚行踪不定、抓捕不到,令他三十年的心病迟迟未能解除。如今,晏适楚在书信中写得明明白白,终南山二十年之期将至,只要他不杀偶耕、不玷污侯牧笛,晏适楚就会将《修真秘旨》交给他。
三十年的苦心求索,凭着这一纸书信就要梦想成真,南浦云修为再高、城府再深,也难以抑制满心的激动。而偶耕身上的功夫,基本可以确认是得了上清派武功真传,这更令他深信——晏适楚在心中所写的每一句话都出于真事、发于真心。他闭目而思,思绪从满床残留的脂粉、麝香气息里游离出来,霎时就像悟到了大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