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初生,台基四周零零星星亮起火把。偶耕穿梭在工地上,虽然步履沉重,但身上劲头并不衰减,他脚下的台基一点一点垒高。
安德广领着一众虎贲,上午回城,夜间却又来到西郊。十人在凉棚内见过官长,说笑一通,玩起抽竹签的游戏。三个虎贲抽到最长的竹签,咒骂几声,出得凉棚,满地寻人。寻来寻去,终于在土山之上,将偶耕拦住。
这三名虎贲,一个碧眼、一个勾鼻、一个赤膊,手中握着狼牙棒、鬼头刀、开山斧。偶耕问他们何事,碧眼说道:“今日风水先生算了一卦,需在土台正南边四千九百九十九步,挖一眼九尺长、三尺宽的深井,而且此事需姓偶之人做,以合阴阳对出、好事成双之意。我们盘算一日,正好便宜你小子做这趟差事。”
偶耕便跟随三人,走下台基,再往正南行走四千九百九十九步,越过一座小山、一道土坡,来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碧眼虎贲用脚在地上踩出一个圈,偶耕便抡起锄头挖了起来。挖到二更,勾鼻虎贲用尺子丈量一番,说宽不足三尺,偶耕于是依他指画,将井坑拓宽数寸。转眼已是三更时分,一眼方井凿出,长、宽适度,深达九尺。
偶耕站在井中,井口高过头顶,脚下踩着稀泥。碧眼叫他停住,在井上说道:“风水先生还说,这凿井之人,必须埋尸于井底,方能镇得住郊野邪祟。你不用出来了,我们哥三个今晚就埋了你。”
偶耕闻言,大吃一惊:这哪里是风水先生授意凿井,分明是有人要取他『性』命。他自知劫数难逃,心念一动,顿时如同开了天眼、悟到涅盘:虎贲必是受人指使,到此杀我灭口,我唯有一死,方能换得牧笛太平无事,只要她平安活下去,我死在荒郊野外,也算死得其所。他出人意料的平静,发了一回怔,坐在井底。赤膊虎贲等之不及,已从井上铲下土来。
勾鼻虎贲见偶耕如此从容镇定,十分诧异,在土坑上说道:“这混小子死到临头,是吓呆了吧,连句话也不说?”偶耕仰头道:“死便是死了,还需说些什么?”勾鼻道:“也不问问谁要杀你?”
偶耕怔了一下,问道:“谁要杀我,何须询问?还不是吕思稷、南浦云吗!”不等勾鼻答话,碧眼笑道:“南浦云不曾说要杀你。倒是罗展义那厮,在吕大人面前哀求一日,要置你于死地。吕大人正在犹豫,你那旧主侯希逸竟然找过来,也要杀你灭口。只怪你胆子忒大,竟敢夤夜将骆大人的新『妇』掠出府来!”偶耕一听,哀伤一阵,复又豁然,喃喃说道:“说来说去,说到节帅身上。我确实该当一死,如今正好将『性』命还给他。”
碧眼在井上仰头而笑,招呼另两人掩土埋人。他的笑声划破长空,却戛然而止。勾鼻、赤膊一边铲土,一边催促他也动手,却半晌听不到他应声。二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碧眼胸前一个豁口,血涌如泉。他两眼翻白,死在原地,却并未倒下。
勾鼻、赤膊大骇,举着铁锹四处张望,不知是什么人暗下毒手杀了碧眼虎贲。夜『色』一片漆黑,看不清周遭情景,陡然听到咯啷一声,那是一道光束疾速飞掠,由远而近,『射』在铁锹上,砸出巨响,激出一个巨大的火球。
火球转瞬即逝,那炽烈的光线立即被漆黑的夜『色』吞没,而勾鼻、赤膊眼睛里兀自白茫茫一片。二人愈发惊悚,丢下铁锹,抄起兵器,面朝火光飞来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见。
令人窒息的空气众中,又是嗖的一声脆响,一道火光闪现,在夜空里拉出一根银白的光线。光线起于暗夜,而所止之处,乃是勾鼻虎贲的小腹。光线眨眼便消失不见,而勾鼻的鲜血连同盲肠一齐『射』出,当即暴毙。
土坑上只剩下赤膊一人,他已彻底丧胆,怪叫一声,将开山斧向对面抛出,自己扭头就跑,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如同从屠宰场逃出来的生猪。他的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分明是杀手发足追赶。
又是簌簌两声,光线闪现。赤膊万分庆幸,火光从他耳边飞过,暗器没有『射』中自己。他不敢回头,大步跨出,满以为能逃出厄运。谁知第三道火光闪过,暗器几乎贴着地面『射』来,竟将他膝盖击穿。他倒在地上,摔出一丈远,浑身酸麻、痛入骨髓,抱着膝盖尖声哭喊。
身后之人越来越近,脚步声音重叠,来者不止一人。一个稚气的声音问道:“『射』死他吗?”一个老成的声音答道:“何必浪费弹丸?让他尝尝自己的斧子!”二人抬起赤膊的开山斧,大步走近。赤膊来不及看清是谁,斧子已经从天劈落,顿时身首异处。
偶耕坐在土坑之下,只当是已到鬼门关口,却不料土坑之外生起变故,几点脓血溅到他的脸上,腥臭刺鼻。他急忙起身,往井外爬,可是井外草皮松软,井下稀泥缠裹,脚下又被铁链绊住,蹒跚两下,竟然摔下来。他站起身子,举头张望,却听一串脚步声响,有人朝土坑跑来。
井口有多大,漆黑的天幕仿佛就有多大。四四方方的天幕边缘,突然伸出两团黑影,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活人的脑袋,正在往土坑里探视。偶耕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井底——他们竟然是昆仑奴和槐犁!
昆仑奴伏在土坑之上,招手说道:“还不快快上来!”偶耕连忙站起来,冲他们伸出双手。二人一起用力,拉着他爬出深井。
偶耕从土坑里爬出来,也是从鬼门关前爬回来,而救命之人却是昆仑奴、槐犁。他又惊又喜,正待问话,昆仑奴连连挥手,带着他和槐犁将三具尸首拖入井中。三人舞动铁锹,将土坑填平,昆仑奴又带着二人在上面『乱』踩一通,将土压紧,这才将丢下铁锹,蹲在一旁喘气擦汗。
偶耕满心激动,拉住二人的手,问他们如何逃脱、缘何到此。昆仑奴说道:“若不是侯小姐『逼』我们来,你今夜要被三个蠢汉活埋。”偶耕惊诧问道:“你是怎么打死三个虎贲的?”
昆仑奴得意道:“在王屋山北,我从黑衣人手中夺来一把铁菡萏。只可惜弹矢不多,只剩下一枚了——他们要活埋你,你一身好功夫,怎么不还手?”偶耕忽又伤心起来,低头说:“我唯有一死,节帅、侯小姐才能平安无虞。”
昆仑奴也不听他自怨自艾,坐在草地上,将昨夜遭遇之事娓娓道来。原来,四大鸣禽生起内斗,槐犁、昆仑奴先后逃出。二人逃离馆榭,却不辨来路,跟没头苍蝇一般东西『乱』窜。二人先后钻进假山山洞之中,不期而遇。
二人在山洞里藏身,却不知为何节帅府中到处火光闪耀、鸡飞狗跳,大队大队的兵丁来回奔跑。二人『摸』黑潜逃,越藏越深,躲进花园西侧的馆阁之内。其时,馆阁内空无一人,他们蹑手蹑脚『摸』进一处厢房,在枕边、床下『摸』出好几件金玉器玩。昆仑奴甚是好奇,划开火折子,见靠墙一侧是一张雕龙刻凤的床,对面桌案上摆着几封信笺,看那字迹、款题,才知这是骆奉先下榻之处。
昆仑奴惊骇不已,对槐犁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正待离开,却发现床头墙角下堆满了杂物,其中一个布袋十分眼熟。凑近一看,见麻袋上写着“青州所赠”四字,笑道:“李纳那龟儿子抢了我的钱袋,转手孝敬给阉人骆奉先了。”
昆仑奴正在咒骂,被槐犁一把捂住口鼻。原来是门口脚步声起,官兵列队经过。一个军吏走进厢房,举着火把仔细查探,而昆仑奴早已拥着槐犁滚到床底,二人屏住呼吸,不发出半点异响。军吏跨出厢房,带兵离去。待官兵去远,昆仑奴顺手抄起布袋,拉着槐犁,从后门溜出,钻过一道狗洞,躲藏在奇石后面的藤芜之中。
槐犁问昆仑奴该往何处去,昆仑奴拿定主意,仍回侯小姐馆榭之中与偶耕会合,再作商议。二人只在草丛间、树影下钻来钻去,躲过往来不息的官兵与家臣,来到馆榭的院墙下。此时四大鸣禽刚刚赶跑安德广,栓了院门,进入馆榭深闭屋门,任凭外面闹得天塌下来,她们只是熄灯安睡。昆仑奴、槐犁趁此机会,爬墙而入,骑在树枝之上,撬开一扇窗钻了进去,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谁知牧笛房门开启,里面却空空如也,不知二人去向。
昆仑奴、槐犁在房中久等,不见二人回转,心焦起来,正要起身离去,馆榭外面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有人哀嚎、有人怒吼,大队官兵涌向小院,将馆榭围个水泄不通。
昆仑奴站在窗台边,捅破窗纸向外窥探,只见十名壮汉,披甲执械撞开院门,满口脏话要那四名贱婢出来抵命。四大鸣禽一来已经睡下,二来见到官兵声势浩大,不敢出来逞强,紧紧闩上馆榭大门,缩在房间里不敢出声。
(本章完)